第一章：年少去家初聞道

　　大宇國，柳城。

　　柳城西三百里蒼梧山，一氣道觀明道峰，清越的鐘鳴聲自峰上最雄偉的大殿——明心殿傳來，鐘聲洪亮而不刺耳，聲浪起伏而無斷續(xù)之感。

　　這是一氣道觀早課鐘聲，一響可傳十里之外，聽得鐘聲，觀中諸人停下手中之事，三五成行前往殿中。

　　路上諸弟子或交流修煉心得，或談?wù)撈媛劗愂拢@時(shí)只聽得其中一人高聲言道：“諸位師兄師弟，我聽說此次早課是觀主親自開講?！?p>　　眾人聞得此言，驚喜者有之，面色平淡者亦有之，那后者自是早早得了消息。

　　見諸人反應(yīng)不一，那人仍是言道：“我一氣門為大宇國國教，國內(nèi)百二十城各設(shè)一道觀以招弟子，諸觀雖承納新之責(zé)，然觀主卻多由老邁進(jìn)階無望者為之，而我們柳城王觀主卻是難得年輕有為，來日成就金丹大道也未可期，我們?nèi)羰堑昧怂闹更c(diǎn)……”

　　許是耐不得其人多言，一身材魁梧者插話道：“許師弟，觀主威名我等當(dāng)然知道，可惜觀主終日閉關(guān)，一年也見不到幾次，為之奈何?！?p>　　插言之人在諸弟子之中應(yīng)是頗有威望，聽了他的話，眾人面露惋惜之色，頻頻點(diǎn)頭。

　　那被喚作許師弟的人說話被打斷也不惱，轉(zhuǎn)身面向那身材魁梧者，道：“那葛師兄可知就在幾日前觀主授予了一人牒書呢，剛授予了牒書，又親自開講，觀主這是……”

　　眾人早就被勾起了好奇之心，但那許師弟聲音愈發(fā)細(xì)微，與葛師兄漸行漸遠(yuǎn)，到后來竟如蚊鳴，更不可聞。諸人心中暗罵，面上仍作平和之色，只是紛紛四下打聽。

　　不一會兒，眾人便對這位新來的師弟有了一個(gè)初步的輪廓。

　　這小師弟名喚吳毅，是大宇國鄰國大玄國中人，其祖父與王觀主未出家前頗有淵源，只是聽聞其祖父最近好像被政敵打擊，是以他祖父讓他來這里避難了。

　　諸弟子打聽清楚后雖因王觀主親自招收小師弟而不敢多言，但面上的不屑之色卻顯露無疑，不過一喪家之子，如何比得上他們身倚家族支持。

　　走在最后的葛師兄和許師弟相視一笑，面露得色。

　　得意過后，許師弟不由擔(dān)心起來，問道：“葛師兄，我等如此施為，若是惹惱了觀主如何是好?”

　　葛師兄聞聽此言眉頭一皺，目光一凝，冷聲道：“許師弟，事已至此，你難道還想躲嗎？若是讓觀主肆意破壞規(guī)矩，我世家一脈到時(shí)可還有立身之地嗎？”

　　許師弟避開他的目光，弱弱的嗯了一聲，只是心下卻開始謀劃脫身之道，那葛師兄是南郡葛氏子弟，且份屬嫡系，他自己畢竟不是大族子弟，在世家與觀主爭斗中不必折進(jìn)去太深，倘若觀主揪著不放，最后那些世家子弟不見得會保自己。

　　葛師兄見他斂眉深思，心中大恨，心想若非還有用得著此人的地方，怎容得他左右逢源，作墻頭草。心下打定此事一了便是殺不了他，也要絕了他上進(jìn)之路。

　　一路無言，諸弟子三三兩兩逐漸到了大殿中，依入門時(shí)序?qū)ち烁髯云褕F(tuán)長身跪坐。

　　又過了片刻，鐘聲再次響起，之前那道鐘聲喚作喚鐘，意召喚弟子，而這道鐘聲喚作止鐘，止鐘響而不至視為缺課，要被罰抄道經(jīng)。

　　就在止鐘響起的時(shí)候，一中年道人邁步進(jìn)入殿中，一身道袍上描白云紅日，下繪山河大地，腳步看似平常，但若細(xì)聽卻不難聽出其與鐘鳴之聲齊奏，依聲而動，隨韻而行，和諧融洽。

　　中年道人身后跟著一少年，少年一身素衣，亦步亦趨，好像不是自己在走，而是被牽引著前進(jìn)。

　　殿中有一座高起的三層臺座，道人一步步登上高臺，少年侍立一旁。

　　就在道人登上高臺后鐘鳴聲恰好停止，這一動一靜的轉(zhuǎn)換讓許多弟子氣血翻涌，氣息不定，身形起伏。

　　道人轉(zhuǎn)身，腳步頓下，頓地之聲便如那洪鐘大呂一般讓眾人搖曳的心神平復(fù)下來，眾人心神一凝，滿殿肅然。

　　中年道人便是諸弟子口中的王觀主，俗名王出塵。這時(shí)只見得他目光緩緩掃視殿中眾人，不急不慌地說道：“我忝為一觀之主三年有余，平日也未教得你們什么本事，這觀主當(dāng)?shù)氖钦娌环Q職啊?！?p>　　眾人聞聽此言，摸不透觀主心思，便齊齊躬身拱手道：“觀主言重。”

　　王出塵哈哈大笑，不見喜怒，也不再多言，開門見山道：“盈天地之間者氣也，萬物因氣而成，失氣而亡，此我一氣門道綱本論，故我一氣門修的便是這一氣……”

　　諸弟子心隨音動，思緒飄飛，腦海中不由浮現(xiàn)出一氣通天地亙古今的宏偉畫面，繼而想象一道氣息由產(chǎn)生而成長最后消亡的歷程，并與自身平時(shí)修煉所得相互印證，而他們腦海中的氣息也隨著他們的想法改變而改變。

　　一時(shí)間，眾人如癡如醉，但是卻有一人例外，便是那新來的弟子吳毅，他幾日前才剛剛?cè)腴T，此時(shí)就是一個(gè)凡人，王出塵的講解對他而言好像是對牛彈琴，聽得他抓耳撓腮，躁動不已。

　　但即使如此，他也皺著眉頭，努力記下王出塵說的一字一句。

　　別說，一堂早課至少讓他聽得了一些修煉常識。

　　便如這修真初境喚作煉氣，所謂煉氣，無非是吐納靈氣而已，待靈氣充盈丹田形成氣海后便引導(dǎo)靈氣沖開全身筋脈，是為開脈，開脈一境極為重要，堪稱為筑就大道之基，故也稱筑基。

　　其他宗門于煉氣一境只重靈氣積蓄，按靈氣飽和程度有煉氣九重或煉氣十三樓一說，但對于視一氣為大道之基的一氣門而言，于煉氣一境自成一體，號煉氣九變，但王出塵只說了前四變，分別是生氣，聚氣，納氣與凝氣。單論前四變，與別派并無差異，而后五變則需要進(jìn)入內(nèi)門修學(xué)了，內(nèi)門即是一氣門。

　　王出塵這一講解自清晨一直講到正午，余音不止，大殿之中似乎有一股道韻繚繞盤旋。

　　眾人皆垂眸凝神，推演靈氣變化，王出塵語音直接灌入他們靈臺，引導(dǎo)他們走出自己的道路。

　　許久，王出塵雙目睜開，口中不再發(fā)出聲音，早課結(jié)束。

　　聲音停止，那股淡淡的道韻也漸漸消失，有些弟子很快就從近似悟道的狀態(tài)蘇醒過來，臉上露出惋惜之色，若是再持續(xù)片刻，或許修為就能提升許多。

　　諸人醒的有快有早，但都在一盞茶前醒來，最后眾人齊齊行禮道：“恭送觀主?！?p>　　王出塵微微頷首，一揮袍袖，身形消失在大殿中。

　　諸弟子起身準(zhǔn)備離開大殿，他們之間呼朋引伴，互相交流之前修煉所得，大部分人臉上難抑欣喜之色，語氣輕快，聲音爽朗，可見得到不少好處。

　　吳毅本打算一同離開，但耳畔傳來一道聲音，本欲邁開的步伐停了下來，身體像一棵青松一樣挺拔直立。

　　有些弟子在離開之前不忘回頭觀察一下自己的小師弟，見其不動，有些本想上前交結(jié)一番的人也不好大庭廣眾之下顯得太過熱情。

　　畢竟知道他和觀主關(guān)系不淺，總有人想借他的捷徑尋求觀主指點(diǎn)，在他們眼里王觀主這次開講就是為了這個(gè)新來的小師弟，如此怎能不讓他們羨慕嫉妒。不知抓耳撓腮的吳毅知道他們的想法后作何感想。

　　不一會兒，眾人便走了個(gè)干干凈凈。

　　沒有讓吳毅等多久，大殿之外一道清風(fēng)吹來，吳毅定睛一看，原本空無一人的臺階上顯出一人來，正是王出塵，之前讓吳毅等待片刻的正是王出塵。

　　吳毅向王出塵行了一禮，站在一旁垂首待訓(xùn)。

　　王出塵看著吳毅，凝視了一會兒，臉上露出滄桑之色，似乎在追憶著什么。良久，王出塵平靜下來，雙目又變得古井無波，身上露出一股脫俗之氣。

　　“我與你祖父本是同窗，共約驅(qū)逐國師，匡扶社稷，但入仕十載，我發(fā)現(xiàn)民間所謂國師竊權(quán)是為國之大盜不過是笑話，皇帝也是一丘之貉，匡的是誰?扶的又是誰?”王出塵用一種平淡的聲音敘述著一個(gè)仿佛不是他的故事，卻更顯憤恨。

　　之后的事情吳毅也知道，在被家人要求離國避難的時(shí)候他就知道這些事情了，但是他還是靜靜地低著頭，讓王出塵說下去。

　　“之后我掛冠而去，但你祖父認(rèn)為我放棄了曾經(jīng)的約定，與我斷交，”王出塵說到這里，輕聲笑了笑，接著說，“你祖父就是一頭犟牛，但是他最終還是將你送到我這里來了。”言語之中似乎有得意，又似乎有一絲悵惘，吳毅的出現(xiàn)意味著他祖父的失敗，而曾經(jīng)，他也為實(shí)現(xiàn)這個(gè)夢想而努力。

　　吳毅默然，從那之后兩人就走上不同的兩條路。

　　王出塵四處游山玩水，竟遇見一氣門靈崖真人，被收入門墻，而后憑借超凡的資質(zhì)在仙道步步高升。

　　而他祖父憑借出色的政績名列三公，宰執(zhí)朝政，革除舊弊，使大玄國有中興之象，只是無論如何最終還是要面對帝黨與國師黨的矛盾，盡管具體過程吳毅并不清楚，但最后自然是國師黨勝利，甚至皇帝也被國師以荒淫無道為由廢除，帝黨可謂是完敗，而吳毅也來到這遠(yuǎn)隔萬水千山的異國他鄉(xiāng)。

　　王出塵突然盯著吳毅的雙眼，冷聲道：“我給你了一個(gè)弟子名額，但是總有一些弟子甚至教授有一些閑言閑語，你若是無法證明你的資質(zhì)，就從哪里來，回哪里去吧！去吧”王出塵說完后閉上雙眼，不再言語。

　　吳毅對王出塵行了一禮，轉(zhuǎn)身離開，若是一般如吳毅一樣的少年初逢變故，來到異地又面臨被驅(qū)逐的壓力，便是不當(dāng)場哭泣也難免心中惶恐不安。

　　但吳毅步履絲毫不見慌亂，每一步仿佛被尺子測量過，規(guī)規(guī)矩矩，可見其心性堅(jiān)定。

　　王出塵沒有睜開眼睛，但僅從吳毅的步伐聲音中便推斷出吳毅的心態(tài)，他并沒有安慰或鼓勵(lì)什么，仙道一途兇險(xiǎn)萬分，倘若吳毅資質(zhì)果然不佳，那還是下山當(dāng)一個(gè)富家翁來的好，求一個(gè)平安，雖不得長生，卻也少了許多糾紛。

　　空曠的大殿，久久無音，只有裊裊的煙氣冉冉升起，又緩緩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