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伯帶著肖瀟先去了縣衙,看得出來,以前的墨城縣也是很繁華的,城里街道寬敞,能并行三輛馬車。
衙門也是高大威嚴,是縣城里為數(shù)不多沒有被洪水沖毀的建筑。
里里外外已經被人打掃沖洗干凈,青石板的地面沒有一絲泥土,墻壁也重新粉刷過。
肖瀟感覺,那墻白得像死人的臉。
花草還沒有種上,光禿禿的假山上,甬道旁,透露出不久前的滅頂之災。
從側門繞過審案用的大堂,后面一個院子就是二堂,不用公示的案子一般是這里審判,兩側廂房分別就是辦公用的官廳。
在文書那里登記下姓名,人口,以及想查詢的事物。
因為縣衙的戶籍檔案,房產田契均已泡水盡毀,需要重新記錄造冊,只能先記下姓名原地址,再找熟悉當?shù)厍闆r的地保,里正,街長一一核實,很是麻煩。
文書雖然忙得焦頭爛額,但這些事已經做過多日,忙而不亂,記下肖瀟的情況后,便讓她兩個時辰后再來。
寶哥兒扶了張公子,跟在福伯后面,一起前往城外,尋地安埋瓦罐里的老人。
出了城門,尋著哭聲,肖瀟來到了一座巨大的墳塋面前,焚燒紙錢的青煙籠罩了整個天空,披麻戴孝的人群一圈一圈的把大墳塋圍在中間。
這是一個合葬墓,巨大的墓碑上密密麻麻的刻在死去人的名字。
沒有逃出去的人都躺在了這里,或痛苦,或安詳,那里也有本尊的父母。
肖瀟想哭卻哭不出來,只感覺眼前白花花一地的孝衣反射著陽光,刺得雙眼生痛,感覺臉上的冰涼蜿蜒而下,嘴角有了咸咸的味道。
木然的把瓦罐遞給一個專門幫忙處理喪葬的人,還遞過那一件老人曾經穿過的棉袍:“麻煩老伯在安葬時,把罐子用這件衣服裹上,地下冷?!?p> 周圍的哭聲依然那么大,肖瀟卻感覺離自己好遠好遠,耳邊只聽到自己胸腔里的劇烈跳動的心,仿佛有什么東西從里奔騰而出,渾身的力氣也緊跟著隨之而去。
天空越來越近,人群越來越遠,肖瀟感覺好困,眼睛什么也看不到清,怎么也睜不開,困得想好好的睡覺,不再醒來。
突然,一雙有力的手抓緊她的手臂,牢牢扶住她,一個低沉的男聲道:“肖姑娘,節(jié)哀!”
頭腦一清,散亂的思緒像百鳥歸巢,紛紛回轉,狂跳的心也漸漸平靜下來,力氣也回到身體中。
肖瀟發(fā)現(xiàn)自己正跌坐在墳前,扶著自己的手早已松開。
福伯接過別人遞過來的一碗水:“肖姑娘,人死不能復生,你要保重自己呀!地下的親人都盼你好好的活著,好好的活給他們看,好好的替他們活下去。”
肖瀟接過水,輕輕的抿了一口,剛才,應該是本尊離開了吧!好莽撞的小姑娘,險些連自己也帶了去。
肖瀟望向墳山,清煙裊裊中仿佛看見一個身穿襦裙,梳著丫髻的小女孩,正拎著裙琚奔向一對并肩而立的中年男女,歡快的笑聲在空中回蕩:“爹爹,娘,想死孩兒了!”
一個老者在旁邊微笑的看著,一家團聚了!
肖瀟扯了扯嘴角,在心里笑了!感覺渾身輕松無比后,轉過頭對老仆點頭致謝道:“福伯,謝謝你,小女子已經好多了!”
福伯見她的確不再象剛才那魂飛魄散般雙眼呆呆無神,只是臉色還蒼白得嚇人,腿腳也有些發(fā)軟,便扶了去旁邊石凳上坐下。
可能是每天哭暈過去的人不少,居然有人在這里備下水和休息之處,供人使用。
張公子還是站在不遠處,默默地看著周圍,臉色鐵青,好看的眉頭攢起,嘴唇緊抿,好像在強忍著什么。
休息片刻,肖瀟覺得自己能行走了,提議再去縣衙,看看戶籍是否已經查實,不能把張公子的行程耽誤太久。
出來這么久,忙碌的縣衙文書還記得她,畢竟捧著骨灰罐的獨身女子可不多見。
文書是一個干瘦老頭,看著眼前這個稚氣未脫的小姑娘,嘆息的搖著頭說:“肖姑娘,你家是十年前遷移本縣的外來戶,一直租借的店鋪做小生意,可記得是這樣?
沒有置辦下產業(yè),本城也沒有族親。哎!你已經年滿十二,像你這樣的情況,按律法可以獨立門戶,你就是戶主。
也可以入他人的戶下,倘若自立一戶,待你年滿十五,就需要每年向朝廷納稅納糧,家有男丁就要每年服差役衙役。”說到這里,文書停了停,看了看小姑娘的臉色。
繼續(xù)說道:“若入他人戶下,就不用擔心納稅服役之事,自有戶主承擔?!?p> 肖瀟遲疑了一下問:“請問官爺,入他人戶下是什么意思?”
文書摸了摸下巴上的幾根胡須,解釋道:“若有族親,自是依附族中長輩,以后凡事自是長輩安排。還有......就是到大戶人家為奴,在官府簽下賣身契,以后也不用考慮納稅之事。”
肖瀟想起了那個在草棚里再三叮囑,不要賣身為奴的老人殷切疼惜目光。
抬頭對文書說:“麻煩官老爺做一個獨立的戶頭吧!小女子今年十二,一定有辦法在十五歲時交上國稅的?!甭牭竭@回答,文書楞了一下。
前幾天也有這么大的一個小姑娘跟母親一起來尋失散的親人,那做母親的可是當場就把人賣給官府的牙婆。
家里其他人都死了,生計無望,只能讓女兒有一條活路。
母親哭哭啼啼,女兒拉拉扯扯,生離死別好不凄慘!這個姑娘連長輩都沒有一個,也敢自立門戶?不當家不知柴米貴,過不了幾天就會到衙門里來尋牙婆買下自己的。
文書一邊在心里感嘆,一邊飛快寫下一頁紙,讓肖瀟跟著旁邊負責跑腿的小吏去隔壁廳房主簿那里辦下戶籍入冊。
看著遠去的背影,福伯忍不住對站在廳外廊沿下的公子道:“大公子,這是一個機會,到主簿那里去說一下,就能給肖瀟辦妥賣身契。
肖姑娘現(xiàn)在沒有族親可以投靠,我們也是做好事,給她一個安身之處,一個小姑娘流落街頭,終究不妥,賣身也是遲早的事。”
大公子依然面無表情,望著縣衙圍墻外翻飛的白幡和漫天隨風揚起的黃紙,默默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