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的開始專心替謝欲準(zhǔn)備壽禮，雖然在那之前她也去各院仿若無意地打探其它幾位小姐和夫人姨太的禮物。她在這方面還是一如既往的伶俐，絕不愿意和別人大同小異。
果不其然孟氏和月現(xiàn)送的都是現(xiàn)做的衣物鞋襪之類，翠羽則笑著拿出一方狻猊墨。景行和若昕都不識貨，但他們一眼就明白這禮物很合謝欲的心意。至于到芳華院，玉玫并沒有告訴她送什么，只是挺著肚子來回散步，笑吟吟道：“我也不知道該送什么呢，左右不過是從我的體己錢里拿些出來，讓人去置辦些上得臺面的，到時候想到什么是什么吧。三小姐這到處打聽送什么的，總不至于是要算筆賬，看誰給的禮貴吧？”
她哂笑道：“要是三小姐心疼零用錢，也不用特意備禮。老爺一直最寵你。你在壽辰那日站起來唱首歌，老爺準(zhǔn)高興?！?p> 若昕耷拉著臉色從四院里出來后，景行一直憋氣跟在后頭。直到走至涼亭，他才忍不住笑出聲。
她轉(zhuǎn)身氣哼聲說：“你不準(zhǔn)笑。”
景行勉強(qiáng)止住，又說：“三小姐要是不知道賀壽時唱什么歌，我倒是可以替您出去打聽一下。”
她氣得直跺腳，然后眼睛一轉(zhuǎn)就反擊道：“你不用去外面打聽，自然有你去打聽的地方。我不想看見二姐的喪氣臉，你去替我問問看她要送什么?！?p> 景行想起上次在櫻花樹下她幽暗迷離的目光，實(shí)在也不愿意再去接近她，推辭道：“我是太太派來伺候三小姐的。畢竟是男子，不敢冒然靠近二小姐?！?p> 若昕笑道：“誰會管呢。我是覺得，二姐每次看到你，臉上就立刻雨過天晴了。所以才覺得讓你去問最合適呀?！?p> 景行不答話，尷尬地立在她身后。
“算啦，按以前，二姐送的也是些沒要緊的東西。我們回去吧?！?p> 他默默地跟著，心里七上八下。
最后她選擇動筆畫了一幅高山流水圖，又寫了一行小字。很顯然她對謝欲的生辰并不那么上心，幾近敷衍地描摹了一幅丹青水墨作禮。在壽辰前幾日，蔡家的禮就送來了。蔡玉銘并不會跟若曄一同前來。因?yàn)椴碳以谀线叺纳獬隽舜髥栴}，他必須要立刻奔赴上海去解決。
蔡家禮送來的那日下午，一群人都坐在孟氏屋中。玉玫的身體已經(jīng)很笨重了，但她還是強(qiáng)撐起輕靈的表情，毫不因?yàn)檠廴Ω∧[而顯出半分慵懶頹靡的神態(tài)。她以一種睥睨的目光，露出最明艷的笑容，張揚(yáng)地挺起她的腹部。但是景行好像從她的眼底看到了早已結(jié)冰凍僵的念想。她的眼中笑意，仿佛寫滿了絕望。
幾盒名貴的雪參靈芝擺了一屋子。孟氏含笑看著下人清點(diǎn)。林固貞嘖嘖稱贊：“大小姐孝心真是好，送了這么多的名貴物來。哪怕府里這么大的藥材鋪，我活了快一個甲子了，也沒見過這么粗的參?！?p> 幾位姨太也懶怠附和，只是默默看著彩綢錦緞包裹的重禮。與之反襯的是她們所擁有的相對寒酸。孟氏讓人收好，忽然看見若暚，笑道：“二姑娘今年也十五歲了吧？曄兒已經(jīng)嫁出去了，也該操心我們家二小姐的大事。”
月現(xiàn)忙起身謝恩。玉玫插話笑道：“二小姐生的這么美，性子又像二姐，那樣溫婉和順，必定是要找個極好的人家，才能配得上她?！?p> 她忽然沖孟氏說：“太太，我聽說大姑爺還有個弟弟。這蔡小公子生得明眸皓齒的，也沒有定親，倒不如親上加親的好？”
翠羽笑道：“四妹說話都一股戲文腔，什么明眸皓齒，親上加親。還是要老爺太太做主才行。咱們只管服侍兩位大人就好，其它的事，實(shí)在不是我們該置喙的。四妹素來就對二姑娘好，可也別太操心了?！?p> 孟氏當(dāng)下并沒有對這話表態(tài)，只是說：“我們不過是婦道人家，哪知道外頭的事，成天大門不出，不過也就是聽下人嚼舌頭罷了。二姑娘的事，自有老爺安排。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也會給二姑娘找個好人家的?！?p> 雖是婦人間笑談，但不知為何，有關(guān)親上加親的事在宅邸里迅速地彌漫開。玉玫是個藏不住話的人，在謝欲來看她時，說了那日的閑聊內(nèi)容。謝欲也沒有當(dāng)即應(yīng)準(zhǔn)，只是敷衍過去。然而從芳華院傳出之后，此事仿佛已經(jīng)變得十拿九穩(wěn)。
鎖紅帶來下人間的笑談：“幾個小丫頭片子都在說呢，四姨太對二小姐可真好。那日大小姐送了那么多貴重禮物來，多給太太長臉。四姨太竟也想給二小姐尋個和大小姐比肩的婆家?！?p> 嫡庶之事向來涇渭分明，但如果若暚真的許給蔡小公子，那她和若曄，至少在蔡家的地位上可以平起平坐。
落霞理著毛線，盯著毛衣的圖樣反復(fù)看。最近時興起織這東西，很快風(fēng)靡全城女子?！暗囊烫趺磿Χ〗隳菢雍茫克苡惺裁春锰?？”
“誰知道呢？她樂意自有她的道理。不過別看四姨太現(xiàn)在明面上風(fēng)光，到了晚上常做噩夢嚇醒，邊說夢話邊哭喊。聽說好像是她妹妹之前被戲班子里的班主虐待，最后受不了就一脖子吊死的。那些丫頭說起來怪嚇人的。那戲班子從不是個干凈地方，班主把她們都當(dāng)牲口折磨呢。她妹妹就是這樣被逼死的。”
“別胡說，你又愛跟別人說三道四的。什么話到你們口中，不加些油鹽醬醋，都怕沒味兒了不成！”
“在家里說著玩，誰還真能當(dāng)回事，都亂傳。好姐姐，你可別怪我?！辨i紅吐了吐舌頭。落霞給了她一指頭，又說：“不過是誰都跟咱們無關(guān)。守住咱們小姐便罷了。論理也該先輪到二小姐，畢竟長幼有序。老爺一貫寵四姨太，現(xiàn)在她又有身子，加上也是件水到渠成的好事，想來必是會愿意的。要是二小姐和蔡小公子能成事，咱們府上就又可以熱鬧了?！?p> 景行正好和若昕從書房下學(xué)回來。她笑道：“你們在說什么呢？”
鎖紅笑道：“哦，在說二小姐和蔡小公子的好事。聽說四姨太太都去求老爺了。等她生完少爺，老爺一定會應(yīng)準(zhǔn)的。人人都說是門當(dāng)戶對的好事。等二小姐的事辦好了，就很快要挨到你了。不知道我們的三姑爺會是什么樣的公子哥，要是個悶葫蘆就沒趣了?！?p> 她說完后就起身，繞開二人往屋外走，對跑回來的挽綠道：“你這段日子是怎么了，三天兩頭不見人影的。我想托你叔叔替我出去買些緞子，你都忘了不成。我可是給了你錢的呀?！?p> 景行一時不知所措，他既不能給鎖紅使眼色，那樣會把事情攪得更渾，也無法直接對若昕說些什么。他側(cè)臉看去，若昕已經(jīng)往臥房走去。她的步態(tài)很僵硬，坐在床沿上，并沒有表現(xiàn)出很不高興的情緒，相反唇邊仍是銜著淡淡的笑，只是眼中的神采一點(diǎn)點(diǎn)冷卻，猶如鐵青冬日即將冰封的混濁湖面。她取出那枚荷包凝視很久。之前她又在蘆葦叢上加了一支露出的劃船竹竿，那更符合她認(rèn)為的他所說的漁家意境。
自那以后，她很少再笑。風(fēng)聲越來越烈。在生辰后，謝欲確實(shí)也去過幾趟蔡家，回來也直夸蔡玉鋮學(xué)問好，人又斯文儒雅，言辭中已有明顯相中他為婿的意味。而若暚的功課一向得謝欲的歡心，他在看完那幾幅幾近傳神的《蘭亭集序》后，夸耀道：“我的二姑娘是個才女，字如其人。這才是我家的門風(fēng)。”
眾人都明白謝欲并不喜歡商人的身份。他恨不得立刻把謝家脫胎換骨，成為正經(jīng)的書香門第。在老爺同時夸了兩人后，親上加親之說愈發(fā)傳開。而四姨太的盛寵亦在推波助瀾。隨著她腹部一日日隆起，仿佛一紙婚契立刻就要成型。
她再聽到半點(diǎn)傳言，也只是面目冷淡，繼續(xù)描繪她的作品和生活。連那些鵝也一并收到最好的照顧，并沒有因風(fēng)波被懈怠。有日午后，若昕午睡時，落霞幾個并小丫鬟或是靠在廊上圍欄瞌睡，或是索性回下房做自個的事。
景行采摘了剛下的桂花，準(zhǔn)備給她做一些桂花高。她素來喜歡吃甜食。他跟師傅學(xué)的幾樣杭州點(diǎn)心，都很合她的胃口。春時的龍井酥，夏季的蓮子藕粉，秋天的桂花高，冬日的橘子糖。她總是讓景行給她做。
雖然這幾日她看似很平靜，但對她而言，這樣的平靜是不正常的。景行明白個中緣由，只是不能說破，也不能主動問她。他做完后放進(jìn)蒸籠里，正回到若昕的房中。除了三足小銅鼎中飄出淡淡香煙是動的外，連一陣風(fēng)都沒有。屏風(fēng)，銅爐，桌案渡上了一層秋日金光，仿佛也如院中枯葉衰草，即將步入歲月的黃昏。
他繞過屏風(fēng)，走近了些，恍惚聽到一陣壓得極低的哭聲。景行撩開紗帳。果然，她并沒有睡，連外衣裳都沒有脫，只是伏在枕上顫抖。那個蘆葦荷包，一如它的主人，孤零零躺在臥榻之畔的地毯上。
景行嘆一聲，走過去撿起，輕聲叫道：“三小姐？”
她止住啜泣，忽然翻過身，直接抓住景行的手，怯弱地說：“別，你別讓人聽見。”
她的眼圈泛著紅腫，枕頭上已經(jīng)濕了一片。景行從沒有看到過類似此種幽怨的神情出現(xiàn)在她的臉上。她閉上眼睛，再也沒有眼淚流出來。時辰仿佛靜止，景行只僵硬著把手停在半空，任由她握住。如果那對她而言，并不是一只手，而是一支在幽暗夜色中可以倚靠的樹干，他愿意永遠(yuǎn)維持這個姿勢，停駐在此。
許久，她才松開，一言不發(fā)地取過景行手中的荷包，打開她裝最心愛物件的一個匣子。她把它放置入內(nèi)，只是自然地擱在最上頭，并沒有刻意地埋到低下去。景行看見了他送的那對皮影。它們被荷包壓在下面，不知已經(jīng)在這里面躺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