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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字花箋

第十章

無字花箋 枯城闕 4403 2018-11-30 20:00:16

  三十那日,景行勉強能下地,按規(guī)矩必須去給孟氏磕頭謝罪。他咬牙做完瑣事,就往外庭慢步走去。高師傅早就在前庭后院的月門洞等著,他一見到景行,就飛奔過去,不顧規(guī)矩地跨過月門,將他托到背上。

  景行也沒有拒絕,笑嘻嘻地趴在他身上。高師傅沒有責怪他,反倒說起來另一件事:“現在外頭的局面稍微穩(wěn)定了一些,等五年過了,我就帶你出去吧。找個先生趕著惡補三四年,再想想門路,總能塞進大學里去的?!?p>  他并沒有什么門路,景行再清楚不過,把頭埋進他的脖頸,多日壓抑的膽怯驚慌和委屈一瞬間散作煙云。慢慢地,不知何時,他寬闊的背,健壯的胳膊,溫暖的胸膛都成為自己最舒適的避風港。高師傅見他不說話,又背得更輕了些:“小子,是不是還很疼?我聽說你用的藥很好啊?!?p>  景行趴在他身上,軟聲回答:“爹,我喜歡種花,你就讓我跟你種花吧?!?p>  高師傅征了一會兒,旋即笑道:“好,學種花也好,起碼清醒。書是越讀越糊涂的?!?p>  晚上高師傅支起了炭爐鍋子,用秋天曬干的菊花入鍋。他給景行在凳子上墊了厚褥子,不停地給他夾菜。因為兩年前他被查出患了挺厲害的慢性肝病,雖在景行的迫使下禁了酒,現在膚色和眼睛還是布滿了黃疸,但他的臉頰在燈火中透出類似喝醉的通紅。他今天的樣子有些慌張——充滿歡樂和激動的慌張,讓景行有些忍俊不禁。那一夜的燈籠亮了通宵,不僅是兩人的小屋,整個謝家都燈火通明,幾千盞、幾千盞地閃耀,彰顯富豪朱門仿佛是不會枯竭的生命。

  景行后來從鎖紅那里得知,那一夜真正璀璨的“燈光”并不是房梁上懸掛的任何一盞。所有人在正廳入宴后,幾位年輕主子都向謝欲和孟氏奉上年禮。大小姐奉上自己的刺繡,兩枚荷包和一塊絲巾,雙鯉戲水的紋樣再搭上寶相花紋,既有成雙成對的美意,又是年年有余的好兆頭。而二小姐奉上給謝欲的是一件新棉衣,寶藍色的緞子極為尋常,但上頭的鴻雁刺繡很是精美,讓謝欲頷首稱贊。二小姐當時只是低眉澀然一笑,再奉上給孟氏制的玫瑰膏。輪到若昕時,她眨眼狡黠一笑,讓落霞抱上來一個比她本人還高大的物件,用黑布遮住,看不見是什么。謝欲嗤然:“這丫頭主意就是多。”

  孟氏亦掩口笑道:“可別是只大花貓,要是撲出來嚇著人,我可不饒你?!?p>  若昕只是保持著嬌俏的笑意,并讓人熄了附近的幾盞燈。眾人都翹首以待,只見她呼啦一聲掀開黑布。一盆耀目的百花盆景亮相于眾人眼前。它約有四尺來高,上頭墜滿了各式絹花,且花心中皆插有短燭,四周圍一圈銅片防燃。如此在暗處,便有隱隱光線透過姹紫嫣紅的花瓣溢出。謝欲擊掌道:“到底是三丫頭最聰明,想出的法子雖簡單,倒也最能討人歡心?!?p>  若昕伸出手,憨笑道:“那爹娘要多給我些紅包買果子吃了?!北娙擞质且魂嚭逍?。

  開宴前,謝欲取出一對如意簪子親手給孟氏戴上,又親自斟酒敬她。孟氏全程都保持溫婉端華的儀態(tài),和謝欲對敬酒時也笑意淡薄。她今天穿一身正紅色衣裙,上面綴滿零星的海棠花。在林大娘奉上餃子時,她拿起玉著撥開其中一個,露出深紅一枚大棗。這是所有人都預知到的結果。她淡淡一笑,起身對謝欲一福,口中道:“恭喜?!?p>  謝欲扶起她剛要彎腰的身子,平和笑道:“你辛苦了。”他親手夾起那個餃子喂給她。若昕全程都發(fā)愣地看著,待到宴會過后,看完戲和煙火。幾個丫鬟眾星捧月地把她迎回閣中。有人熬不住地先去睡了,也有人興奮不已,尚開了牌局,擺了瓜果點心水酒,不停地叫嚷。

  落霞給若昕打了水洗臉,若昕坐在床沿,晃動著雙腿,手托下巴問:“為什么爹娘每年都要做這些事呀?”

  落霞替她擦完臉,回答:“因為老爺太太很恩愛?!比絷窟€是一臉困惑地問:“但是我看娘好像不開心呀?”

  落霞好笑道:“你又胡想了。太太多高興,她懷了小少爺,老爺又待她極好,這是所有女人都想做的夢?!?p>  若昕呆呆地問:“所有?那我也會嗎?”落霞不回答。她又向鎖紅喊道:“鎖紅,你想和娘一樣么?”

  鎖紅正在和人斗牌,噼里啪啦的響聲混雜了女孩子的嬉笑讓她壓根沒聽見若昕的話。她激動地摸牌,敷衍喊道:“想想想,做夢都想要了,就是運不好摸不到。”同理若昕也沒有聽見她的回答。

  到年初十時,景行已能下地,于是往里面去。他剛到月門洞,就被林固貞攔下。她抬起下巴,手腕上的玉鐲子咕嚕一聲滑到了手肘,頗為傲慢地說:“先和我去給太太磕頭?!?p>  他跟在林大娘后頭,到了孟氏院里。與以往的莊肅清冷不同,這一次她的院子里開滿了梅花,是極為珍貴的骨里紅,一朵朵像頰上胭脂一樣飽滿。他獨自進了屋子,跪下磕頭。孟氏端坐在上頭,什么事都沒有做,就和菩薩一樣地坐著。她緩緩開口:“身上的傷都好了吧?”裙擺是紫紅色的蘇繡緞子,繡滿了多子石榴。

  “是,奴才有罪?!?p>  “起來說吧,你沒做錯什么。是底下人太狠了一些,得理不饒人了。本來孩子就貪玩,大少爺又是個沒籠頭的野馬。你性子安靜沉穩(wěn),又懂事聽話,不敢違背主子的,難保被他給帶偏了?!?p>  她親手捧起一件沒有花紋的天青色棉衣?!斑@衣裳是給你做的?!?p>  他謝過恩,又聽孟氏教誨了幾句。無非是不讓若昕胡鬧之類的話。從孟氏院里出來,景行又先折回到自己的屋子,把衣裳當回箱籠。里面皆是孟氏賞賜的衣物,都一水全新的。他凝視良久,把箱子再度掩上。

  若昕對景行的歸來自然是興奮的。她從榻上跳下來,一身黃色襖子顯得愈發(fā)嬌俏。但出他意料的事,她并沒有纏著他玩,而是把景行拉到里屋,囑咐道:“落霞說這兩天林大娘和江總管查得嚴,為二月二那日蔡家的人過來給大姐姐提親。府上的下人要好好整頓,省得沒規(guī)矩到時候鬧了笑話?!?p>  大小姐若曄今年十五歲,已到了可以議親的年紀。來提親的是城東有名聲的蔡家,也是商賈大家,他家公子十七歲,年齡家世和若曄正相當。

  景行把給她剪來的最上品的幾枝烈香和緋爪芙蓉差到陶瓶里。自從上次若昕在人前展示了那盆萬紫千紅的盆景,謝欲問孟氏有什么新年心愿時,豈料孟氏起身鄭重行禮:“蒙老爺厚愛,替我祈福,在院子里種滿紅花。雖然明亮艷麗,但卻單調了些,實在不如三丫頭這盆萬紫千紅。請老爺也同意院子里添一些其他的顏色?!?p>  謝欲思忖半晌后把她親自扶起笑道:“如今你已經有喜快五個月,男女早就定下了。自然不用再講究那些規(guī)矩?!?p>  孟氏又萬福道謝。滿場眾人都面面相覷,壓根摸不清她的脾性。這樣的光彩和寵愛,她居然自己推卻開。景行知道后,眼前一直浮現出那一日不亮的屋子里,孟氏凝望白茫茫的窗紙,那份沉重的眼神。他淺笑道:“一會兒我去給姨太太送些烈香?!?p>  若昕蹙眉道:“不準去。我都說了,現在外頭管得嚴,昨天就有兩個小廝因為在池邊撈魚玩,不成想撈到了媽養(yǎng)的昭和三色。結果就被林大娘拖出去打了個半死?!?p>  景行見她表情認真,也不敢再隨意惹她生氣,就拿了鉗子給她夾核桃,淡定回答:“你忘了我的活計了?我本來就是個侍弄花草的,自然要給主子們送花去?”

  若昕緩緩坐下,半晌不語。一縷從未出現過的干澀笑意凝固在她的唇邊。她低聲道:“你知道的,我是想你好?!?p>  景行的心境如同門外的水渠,原本平靜緩和地前行,不為風雨所動。如今像是結了一層薄冰,再也無法流動。

  正逢孟氏送來正月的賞錢。鎖紅見了就笑:“太好了,平時讓他來斗牌,總說沒錢推脫。今天讓我逮住了。可要讓他好好放一回血。”

  落霞剛從外頭走進來,勸道:“可別忘了,最近林大娘管得緊。昨晚上二姨太房里的幾個人斗牌,讓人逮了正著,挨了五十下手板子。今天早上我去取新棉被,還在雪地里跪著呢?!?p>  挽綠想起上回在池邊玩魚的兩個小廝也是月現院里看門抬重物的,于是問:“二姨太沒受牽連吧?!?p>  若昕道:“那怎么會,娘是最寬厚的,向來一碼歸一碼,并沒有牽連二姨娘。倒是爹爹知道了很不高興,說了兩句她不懂管教自己的下人。”

  傍晚邊,景行待她吃完飯,按照誠至托小廝送來的口信到了假山林。他走到約定的獅子前,沒有看見人。忽然從半空中跳下來一個人,伸出手臂撲下來把他嚇了一大跳。

  誠至哈哈大笑,把臉上的獅子面具摘下來。他張牙舞爪地“嗷”了一聲,笑嘻嘻地遞給景行:“初六那天晚上老劉帶我去燈市街,我看見這個,買來送給你的?!?p>  景行端詳那個面具,紅白相間,沒有獅子的戾氣,反倒顯得很活潑可愛。他想起當年在燈市街經常見到擺攤賣面具的魏師傅,還送過他一頂豬八戒的,不過后來他留在木屋里了。

  “燈市街還很熱鬧嗎?”

  “當然了,老劉說,到子時還燈火通明呢。那可是全城最熱鬧的地方。”他笑容退去,歉疚道:“那天我救不了你。這幾天我也不敢來見你。因為老爺說,我那是害了你?!?p>  景行搖頭,“沒有你,我也遲早會出事的。原本就是一定要發(fā)生的事?!?p>  他大為詫異,旋即就明白過來,“你得罪林老太婆了?”景行淡淡笑了下,搖頭表示已經無事。

  誠至低頭撥弄腰間垂掛下來的玉佩流蘇。它隨北風晃得凌亂。他哂笑道:“也是,她像個瘋子似的,對誰都不客氣。要想不得罪她也難吧?!彼鋈徽f:“要是太太能生下兒子,他們是不是就會把我送回去了?”

  他拿起獅子面具,套在景行頭上,笑道:“要是我能離開,你和我一起走吧。我們回海邊我家去,我認你做弟弟,教你游泳捕魚。還能采到很漂亮的珊瑚和珍珠,比他們用的漂亮多了?!?p>  景行把面具滑下戴在臉上,也對他做了個鬼臉,像獅子一樣撲上去和他嬉鬧。誠至抬頭看天,眼中布滿壓抑?!暗饶艹鋈ピ僬f吧。我真的好想離開?!?p>  天空是冬季最常見的深灰色,壓了層層烏云。沒有一只鳥掠過,它們早已在嚴寒來臨前就飛往溫暖的土地。誠至把他的竹編都放在一個隱秘的山石洞里。他最近在精心編織一只巨大的鳳凰,比起那些,結構更為復雜,而且他還上了色,是相當費時費力的一件作品?,F在只差鳳尾還沒加上,“等我做完了就送給你?!?p>  他們蹲在那個狹小的洞穴,只有微微的光線透過縫隙照進來。他拿起半成品在空中來回舞動,像是要賦予它翱翔的生氣。景行就在邊上安靜看著他。誠至玩了幾下后,忽然流出幾滴眼淚,“我…我前天看見我娘了。她臉色發(fā)白,還爬到圍墻外頭的高柳樹上看我。她說她根本不知道我爹把我送來,原來……他們不讓她見我?!?p>  誠至從一開始的啜泣到后來的抽噎,他趴在景行肩上,眼淚濕透了他的衣裳?!拔蚁牒退f句話,但是我不能去,我只能趕快進屋,才能讓她早點從樹上下來。要是姓林的知道了,一定會整死她的。他們都知道我根本就不想在這兒?!?p>  他抬起頭,拭去淚痕,“景行,你來了,他們都說你一定能讓太太生兒子。那我是不是終于可以飛出去了?”

  那天晚上,景行輾轉反側,他其實也很期待孟氏分娩的那一日。因為他也終于可以去見高師傅了。他很理解誠至的心情以及那點凄愴的心愿。于是次日他的眼周一圈烏青,倒水時忍不住打起了哈欠。若昕問:“你困了?要不去榻上躺一會吧。”

  景行倒了一杯茶,搖頭道:“昨天晚上沒睡好,我喝點茶就好了?!?p>  “那待會兒一起出去玩,今天來相大姐姐的人要來了。我們也去看看,這位公子究竟是什么人。聽落霞說,他可是玉樹臨風呢。”

  自開國后,男女禮節(jié)早就遠遠不如從前那般顧忌,雙方都會在定親前見上一面。孟氏不愿打算讓若昕去,但拗不過她,只答應在側屋掛一幅輕紗擋住,又囑咐她不準出聲。

  “好好和你大姐姐學學,這樣的場面該說什么話,一言一行都要端莊?!彼昙o尚小,離談婚論嫁的年紀也說近不近,說遠不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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