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與世隔絕
十二年來,我不知道外面是怎樣的一個世界,唯一能夠與外界溝通的就只有這一個窗口,它讓我看到了藍(lán)藍(lán)的天空,還讓我在每年的這個季節(jié)聞到白蘭花香。
屋子只有我一個人,母親上街買菜去了。
近兩年來,父親不常回家,有時候,我一個月也難得見他一面。
姐姐也經(jīng)常不回來,我弄不清她到底在干些什么。
她每次回來的時候,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頭發(fā)一陣子是黃的,一陣子是紅的;嘴唇一會兒紅得像流血,一會兒又黑得像被人打;衣服更是讓人眼花繚亂,開始是短裙、短褲,接著是用一條帶子吊著裙子,露出兩個白白的肩膀,再接著就是能看到里面好像什么也沒有穿。
我每次問她,她總是不耐煩地回答說:“這是潮流,你懂嗎?看你的書吧!”
每當(dāng)這時候,我只好不說話。
是的,我真的什么都不懂!在我躺在床上的日子里,我渴望有人能夠帶我到外面去,可是沒有!
姐姐背著書包上學(xué)的時候,我也吵著要上學(xué)去,可是沒人理會我。
母親說:“小蘭乖,等你能走路了,媽媽就讓你上學(xué)去?!?p> 我等呀等,就是站不起來。
我問:“媽媽,我什么時候才能站起來?”
母親說:“快了!”
又等了一年,我還是站不起來,就問父親:“我什么時候上學(xué)去?”
父親不語。
有時候,我看到母親偷偷在哭,就問:“媽媽,誰欺負(fù)你了?”
母親則會說:“小蘭,你要學(xué)會堅(jiān)強(qiáng)!”
我說:“小蘭很堅(jiān)強(qiáng),小蘭不會哭?!?p> 母親聽了這話,便會把我摟在懷里,輕輕地?fù)崦业念^發(fā),說:“我的小蘭真是乖孩子!”
一年又一年,我始終沒能站起來。
……
我天天爬到窗臺上,望著那些孩子們背著書包蹦蹦跳跳去上學(xué),心里很羨慕,晚上就會夢見自己也背著書包,跟著姐姐一起上學(xué)……
窗外是一條小巷,每天經(jīng)過的人并不多,看不到人的時候,我會抬頭望著藍(lán)藍(lán)的天空,幻想自己變成天上的白云,自由自在地飄呀飄……
晚上,我數(shù)著自己能夠看到的星星,還有那一輪或圓或彎的月亮在云中穿行,想像月亮上是什么樣子,為什么有時是圓的,有時又是彎的?什么人會住在上面呢?
每逢姐姐做功課時,我便會不停地問她。姐姐有次煩了,就扔過來一本厚厚的書,說:“這是字典,你自己慢慢學(xué)吧,不要纏我!”
于是,這本字典成了我的寶貝,而我居然學(xué)會了使用這個寶貝。家里沒人時,我偷偷地掏出姐姐的書本,一邊查字典,一邊學(xué)著。慢慢地,我學(xué)會了認(rèn)字,學(xué)會了看書。
家里并沒有因?yàn)槲夷苷J(rèn)字看書而開心,相反地,家人更沉默了。我經(jīng)常聽到父母房里傳來唉聲嘆氣的聲音,知道這全是因我而起。
有一天,我正在看書,聽到廳里傳出了爭吵聲。
“家明,你多關(guān)心一下小蘭吧!”
“我怎么不關(guān)心她呢?我這么辛苦工作,還不是為了她!”
“可你下了班還在單位里打牌,就不能抽點(diǎn)時間陪陪她嗎?”
“陪她就能好嗎?每天累死累活的,回家更累,不娛樂一下,我都快發(fā)瘋了!”
“難道我就不累嗎?”
“你辭職呆在家,不就是讓你陪她嗎?”
“你是父親,你就沒有責(zé)任關(guān)心女兒嗎?她這么想讀書!”
“哪有學(xué)校會收她呢?”
這時候,我聽到母親哭了。
“慧慧,別這樣,這都是她的命?!备赣H的聲音因?yàn)槟赣H的哭明顯地低落下來,之后便是一陣沉寂。
“這都是她的命!”父親的這句話久久地回響在我的耳邊,我恨起自己來,痛苦便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
……
日子一天天過去,父母的爭吵一天天升級。我無法去勸他們,只有一個人躲進(jìn)被子里偷偷地哭,有時恨不得一死了之。
無助、孤獨(dú)、絕望,這種日子痛苦不堪,我多么想找一個人來說說話,可是,沒人來理會我,連我的姐姐都不理我,她老是往外跑。
我知道,我成了這個家的一個包袱,他們既想扔掉又不忍心,所以只好背一天算一天。
其實(shí),我比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人都更想扔掉我自己。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設(shè)想過種種可能的死法,恐怖的,安祥的,最好就是無聲無息地死去,這對所有的人都是一種解脫。
有一天,我終于將我的想法付諸于行動。
那天是星期日,父母都到外婆家去了。外婆在家中的廚房跌了一跤,聽說挺嚴(yán)重。
臨離開家,母親再三叮囑姐姐說:“好好看住妹妹!”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父母前腳一走,姐姐就借口要到同學(xué)家里溫習(xí)功課,也匆忙走了。
這時是早上八點(diǎn)多鐘,家里靜悄悄的,只有我一個人,我知道姐姐不會很快回來,就艱難地拖著無知覺的雙腿,慢慢地將笨重的身體移向床邊。
我要去的地點(diǎn)是后院,那里有一口古井。
小時候,我和姐姐在夏天都喜歡用井里的水沖涼。有次打水不小心,連人帶桶一起掉進(jìn)了井里,幸好父親在場,慌忙爬下去將我拎了上來。盡管這樣,我還是飲了好幾口井水。
父親罵我說:“你要再頑皮,看什么時候淹死你!”
而現(xiàn)在,我就要去淹死自己了,但我并不是在頑皮。
雖然房子與后院僅一墻之隔,但我的行動是相當(dāng)艱難的。
我用雙手先將雙腿移向床邊,再用雙手撐著笨重的身體,一下一下地往外移。
我咬緊牙關(guān),唯恐稍稍放松便會動搖死的決心。
到了床邊,怎樣下床也是一個問題。
我想往床下一滾,但沒有成功。
下身都不能動,又怎么會滾得下去呢?
我只好采取推的辦法,將自己推下去。
只聽到沉重的“叭”一聲,我果真掉到了地上。
可是,我一點(diǎn)兒也不覺得疼痛,這是怎樣的一副殘軀哦!
我伏著身子,慢慢地往后院爬去……
幸好,通向后院的門是開的,我聞到了一股青草的味道,早晨才有的溫暖陽光照射過來,我并不感覺到熾眼。我拖著毫無知覺的下體,艱難地往前挪動著,額頭冒出了大滴大滴的汗珠,用舌頭舔舔,很苦澀。
我終于看到了那口古井。
后院沒有多大的變化,雜草叢生中的低矮雞舍破敗不堪,原本種著海棠花、夜來香、米仔蘭的那幾個瓦盆殘缺不全,花兒早就枯萎了。
而古井的四周則長滿了青苔,顯得很蒼涼。
于是,我想到了自己,在這個世上,又有誰會憐惜我,關(guān)心我?我的生活,沒有快樂和未來,只有淚水和黑暗。我一直處在孤獨(dú)和無助之中,生存對我毫無意義。
我是一個廢人,一個早就該死的廢人!
院子里靜悄悄,沒有人會知道發(fā)生什么事,我選擇這種方式結(jié)束生命是對的。
離古井只差幾尺了,這看上去短短的距離,對我卻是那樣遙遠(yuǎn)。但我沒有為此而退縮。一個連死都不怕的人,還怕什么呢?
那一刻我在想:我死了之后,父母、姐姐會怎樣呢?他們會哭嗎?會歡呼嗎?哦!這個包袱終于卸掉了!真的會這樣嗎?唉!我還去想這些干什么?不管怎樣,有一點(diǎn)是肯定的,那就是我死了,對大家都有好處。
于是,我比任何時候都堅(jiān)定了死的決心,再沒有什么東西可以阻擋我。就讓我無聲無息地躺在這口古井里吧!
我的手終于觸到了井沿上的青苔,內(nèi)心涌起一股說不清的滋味,是開心?是難過?我真的弄不清楚。
一滴淚水從眼睛里流了下來,我的鼻子開始發(fā)酸。我這是怎么了?動搖了嗎?在下井的前一刻!
然而,我知道我是不能后退的!
我已經(jīng)可以看到古井里的水,我的倒影正在望著我,并且正在向我招手。我不讓自己有片刻的思想,便一頭朝井里撞了下去。
然而,跌下了井底的我并沒有暈過去,只是在頭碰到井里的石頭時眼冒金星。慣性作用沒有使我的頭先著水,著水的是我的后背,結(jié)果,我橫躺在井里,井水只達(dá)我的半胸,我居然一清二楚。
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覺得有些事情真是不可思議!當(dāng)年,無意中從白蘭樹上跌下來,落得個終身殘廢。而現(xiàn)在,求死心切,卻是絲毫無損。命運(yùn)往往就是這般無奈。
我躺在井里,終于禁不住大聲痛哭起來。這么多年來,我每次哭泣都是小心翼翼,而現(xiàn)在,我可以盡情痛哭,不必?fù)?dān)心別人聽到。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停止了哭泣,感覺到渾身有一種說不出的舒服。
從井里望上去,天空是蔚藍(lán)的。我并不想有人來救我,所以沒有呼叫的愿望。我閉上眼睛,什么也不去想,靜靜地等待著命運(yùn)的安排。
當(dāng)我睜開眼的時候,陽光照射進(jìn)來,鋪滿了井水。我開始聽到肚子在咕咕地叫。我餓得發(fā)昏,又一次閉上了眼睛。
再次睜開眼時,沒有陽光,井口有如蓋了一口黑鍋。我又不知不覺地昏睡著,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睜眼看到了藍(lán)天白云。
不久,忽然隱約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懶得回應(yīng),叫聲卻越來越急切。我聽得出來,那是母親的聲音,一股復(fù)雜的感情即刻漫上我的心頭。
母親一直善待我,為此我很感激她,老是覺得對不起她。為了我,她辭去了工作。
這些年來,她每天都把大部分精力和時間用在料理我的生活上,那一頭烏黑發(fā)亮的長發(fā)變得越來越短,越來越亂,越來越白。
她每次進(jìn)入我的房間,我都不敢正視她的眼睛,而只有在她轉(zhuǎn)身離去時,我才怔怔地注視著她那微駝的背影。
我現(xiàn)在惱恨的并不是日夜為我操勞的母親,而是我自己,我早已厭倦了這種生不如死的生活,我恨我自己!
“小薇,不是叫你在家好好看著妹妹嗎?你跑哪去了?”母親氣急敗壞地責(zé)問姐姐。
“我到同學(xué)家里拿東西,回來就不見了她?!边@是姐姐的聲音。
“那你為什么不打電話過來?”
“我打了,電話沒人接!”
“小蘭又下不了床,她到哪去了呢?”這是父親的聲音。
“都怪我,昨晚沒有趕回家里來!”母親的聲音很是自責(zé)。
“還說這些干嘛?夠煩的了!真是老的少的都累人!”父親的聲音非常不滿。
我的心猛地一揪。“老的”不就是外婆嗎?而那“小的”分明就是我了!
“那你別找了,眼不見心不煩,她好象不是你的女兒!”母親賭氣地說。
“你現(xiàn)在的樣子象個罵街的潑婦,我難道不把她當(dāng)女兒嗎?”父親的聲音明顯提高了。
“爸爸,媽媽,你們快來呀!妹妹掉進(jìn)井里了!”姐姐在井上揮動著手。
很快,井口上伸出了三個人頭,我終于被他們發(fā)現(xiàn)了。
救我上來的不單是父母,好些鄰居都被驚動了,大家七手八腳將我抬上來。我的身子冷冰冰,皮膚被井水泡得發(fā)白。母親將我抱在懷里傷心地哭,父親站在旁邊一言不發(fā),姐姐卻躲得不見蹤影。
那一年,我十三歲。
英兒笑春風(fē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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