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溫驟降,昨夜又下了雪,當破曉推開窗扇,二十藤城已被銀白色吞沒,積雪、寒流,屋瓦街巷在沉睡中瑟瑟發(fā)抖。
二十藤城是再普通不過的城鎮(zhèn),但因毗鄰諸龍群山,青風木學院師生出行必要經(jīng)由此城的緣故,地位倒變得舉足輕重起來。
今日正有青院精英試煉歸來,于巳時穿行二十藤城折返群山,掃城者不過天亮十萬火急沖上街,勢要提前兩個時辰為青院棟梁們掃出利落敞亮的大道,人煙未起,簌簌的掃雪聲響在大街小巷回蕩,二十藤城,開始蘇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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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栩!張栩!”
十里酒館響起老板仿若能化雪的呼喚,單從聲音評判,便能理解老板張年為何奪得本城“第二俏寡婦”名號,至于未能斬獲榜首,只因兩件憾事——
張年摸索到三樓最西,敲門,遲遲未有答應,上腳,木門巋然不動,她氣急敗壞擼起雙袖,一面斥著“半夜偷玩不睡,早上就知賴床,看老娘怎么教訓你!”,一面自荷包翻出鑰匙,“咔噠”一聲,破門而入,輕車熟路繞開家具,直逼床前,從花卷似的被褥里揪出一個亂七八糟、濃眉大眼的小子。
張栩在張年手里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摸住棉被一角黏回床上,活像條懶貓,張年銀鉤似的眉毛皺出一道溝壑,右手如疾風驟雨,伴著慘叫聲,懶貓的耳朵被擰進手心。
“輕點!輕點!”
“你昨晚夜不歸宿的精神去哪了?”
“娘,你下手再狠點,該退居‘第三俏寡婦’了!”——“潑辣”,乃第一憾事。
“我會稀罕這狗屁名號?!起來!”
張年總算松手,張栩揉著雞窩頭慢慢吞吞坐起身,和灘爛泥別無二般,所幸張年看不到這副懶散模樣,否則張栩的右耳也要遭殃。
張栩小聲嘟囔著,“一定是英半夜揭我老底,明明卡著點翻窗出去,娘怎么可能會發(fā)現(xiàn)?”
但沒躲過張年耳朵,“嘀咕什么?!還敢埋怨你妹?成天偷跑出去,我是眼瞎,可不蠢!”——“眼盲”,乃第二憾事。
張栩嘆一嘆氣,但凡張年提起眼盲此事,無論何種抱怨,他都說不出口了。
“您老放心,您兒子,我,一定找到辦法治您眼睛?!?p> 張年繃著臉,“去,穿上衣服。”
“這才幾點?酒館都沒開張呢!”
張年又伸來“擰耳圣手”,張栩竄出棉被,撿起滿地衣物“嗖嗖嗖”往身上套。
張年嘆道:“你幾時能讓我省心?”
張栩?qū)⒀鼛党銎娉鬅o比的結(jié),對抱臂立于床側(cè)的張年朗聲道:
“娘,收拾好了,您吩咐吧,無論上刀山下火海那都在所不辭?!?p> “油嘴滑舌。過來?!?p> 張栩笑嘻嘻跑去,張年仿若未失明似的,出手摸到雞窩頭,不厭其煩一叢一叢梳理著。
“十五歲的男子漢,不要成天邋里邋遢?!?p> 四竄的毛發(fā)歸順于硬繭密布的十指,張年在少年額心彈出悶瓜樣的聲響。
“好了。去把你妹找回來?!?p> “哦?!睆堣驈捅牬笱?,擠著兩條濃眉,“啥?!她跑了?!”
張年微微點頭,“嗯,本只是來給你們捻捻被子,可英不在她房間,今日青風木的學生要過身二十藤城,想必街上一定魚龍混雜,別讓她在這個節(jié)骨眼亂跑。”
“難怪這么早喚我起床?!睆堣蛲蝗槐庾欤济删频呐又?,“喂,憑什么我偷跑您就愣揍我屁股,英也偷跑,您怎么連句罵人的話都沒有?”
“你難道忘了你妹生過?。?!哪這么多廢話?!”
“行行行,不勞煩您動腳,我這就去把她逮回來?!?p> 腳步聲漸遠,張年雖盲眼,忍不住“望”著張栩遠去的方向,她嘴角再繃不住,因為那句“一定找到辦法治您眼睛”綻出笑容來。
孩子們將長大成人,她還能留到幾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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嘩?。?p> 雪片攜著冷風刮在臉上,像刀。
又下雪。
張栩閉緊十里酒館大門,將斗篷兜帽扣住大半張臉,他倒不覺寒意刺骨,只想擋開刀片似的飛雪。
玲瓏街并非主道,暫未有掃城者,街道全白,唯剩頭頂狹窄天空一半澄藍星辰接一半深粉朝霞,浮于半空的玄燈搖晃著,張栩在虛幻燈影中埋頭疾行,腳下踩出密集的“咯吱”聲響。有三兩早起商販憑地冒出來,腳印即刻被積雪掩埋,張栩扯住帽檐,同熟人打一聲招呼,隨意選了向東的路頂風而行。
玲瓏街仿佛沒有盡頭,兩側(cè)高樓頂著云霄佇立著,靜靜俯視腳下這風雪加身的少年。張栩嘆一口氣,雪白氣團融開冰晶,又被寒流擊散。
“這么大地方,上哪找那魔王?”
“魔王”,正指他的孿生親妹妹——張羽。其實十歲以前,張栩?qū)@位雖然癡呆,但唯自己是從的跟屁蟲相當滿意,可自張羽十歲大病一場后,她便猛然間性情大變,不但說話陰陽怪氣,意義不明,硬為自己取名單字“英”,行事更透著點喪心病狂,張栩雖被長輩“美名”曰混世魔王,干的搗蛋事頂多小打小鬧,但惹到這位變態(tài)妹妹,其行為之猖狂不計后果,縱使整個二十藤城都要震一震。
現(xiàn)在魔王大清早“出關”,要搞出什么動靜?
張栩突然轉(zhuǎn)身,竄進一道小巷,直奔市中心“藤城大道”而去。
青院學生要過身藤城大道,魔王豈有不摻和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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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城大道
辰時
若說二十藤城的標志,必要提起藤城大道正中盤踞的那條黑色巨龍——自然,龍族已然絕跡千年,這條“龍”,不過是石料砌成的雕塑罷了?,F(xiàn)下因為風雪加擊,黑龍煥然變成一條潔白無暇的“玉龍”,龍爪沒進云似的堆雪,龍頭直沖天際,卷著風、霜、冰、露,頗有種騰云駕霧的鮮活感。
而在龍頭頂端,高昂的龍角之間,一道白色身影與天地融為一體。張栩怎能想到,他找遍鱗次櫛比的屋舍,魔王竟然呆在本城最顯眼的事物上。
張栩立于龍頭外三丈遠,脖頸幾乎抬斷掉,他一面徒勞地擋著飛雪,一面氣急敗壞沖那道身影喊:
“你他大爺?shù)陌l(fā)什么瘋?!”
他看到英蹲下身,探頭望他。
龍頭上傳來短促有力的聲音:“上來?!?p> 張栩無疑被這瘋話氣到吐血,他學張年罵街的模樣,叉腰罵道:
“你下來??!”
“你不上來,我就不下來?!彪m然英的身形被風雪擋了大概,但張栩即使聽著那慢條斯理的語調(diào),都能猜到英臉上掛著壞笑的欠揍模樣。
“好啊,我看你能熬多久,你只管在上面呆著?!?p> 二人一上一下僵持起來,周圍除開埋頭苦掃積雪的掃城者,行人逐漸變多,二十藤城終于從睡夢中轉(zhuǎn)醒,間雜高低的吆喝,行人滔滔不絕的談話一概指向半時辰后試煉歸來的青風木師生,張栩聽著什么“青院天才王雨辰又奪第一”啦、“紀流十一殿下也參與試煉”啦、“青長老親自帶隊”啦......無不心煩意亂,他此生討厭非常多事,“吃肉”算一件,“練武”更算頭一件,藤城學校的課能翹則翹,應試青風木學院的機會旁人搶破頭皮,他唯恐避之不及,此刻若非跟張羽執(zhí)拗,巴不得腳底抹油回家去補回籠覺,哪里愿意湊巳時的大熱鬧?
“你快點下來!再過半個時辰亂成一鍋粥,你腳都邁不開!”
英卻發(fā)出兩聲悶笑,“你上來,不就不亂了?!?p> “做夢!老子沒瘋,回去了!”
張栩剛轉(zhuǎn)身,那叫人討厭的聲音又慢悠悠地從頭頂響起:“不把我?guī)Щ厝?,張年會放你進門?”
張栩停腳,臉上青紅交加,憋了許久,突然跳上龍爪,攀著積雪里的龍鱗向龍頭爬去,得益于翻窗爬墻上樹的功力,身手頗為敏捷,一炷香時間,張栩抱住龍角,輕輕一躍,落在龍頭之巔。
那笑瞇瞇的鳳眼少女正席而坐,單從外表看來,叫人錯以為是個通情達理的懂事姑娘。
這可大錯特錯。
龍頭風勢更急猛,兄妹的衣袂鼓鼓作響,二十藤城仿若一頁風景繪圖,在腳下潑墨開來,張栩抱臂,用鼻孔睨視白衣的瘋女孩。
“小爺上來了,你想干嘛?!?p> 英向旁挪了挪,張栩白一眼,極不情愿挨著她坐下。英的眸子自始至終望向北側(cè)影影綽綽的諸龍群山,開口,聲音比同齡的少女低沉很多。
“那里有什么?!?p> 張栩驚覺英只穿了單衣,他解開斗篷,粗魯一丟,斗篷在英身上半掉不掉掛著,英也不理會,只將剛才的話重復一遍。
“那里有什么?!?p> 張栩有些哭笑不得,英使起壞來像個人精似的,但遇到某些常識問題,立刻蠢到令人發(fā)指。
“我真不知道你是裝的還是真傻,大冬天穿一件往出跑,隔三天就問我諸龍山上有啥,所幸你在本城是頭號臭名鼎鼎的人物,否則哪天一定被人拐賣給妖魔去?!?p> 英做了個不以為意的表情,斜眼瞥著張栩等待答案。
張栩憤憤道:“第八百遍,諸龍山上有青風木學院!”
英聳肩,盯回諸龍群山某處,“這不是我要的答案?!?p> 張栩自言自語道:“......神神叨叨、莫名其妙,我看醫(yī)生說得沒錯,你一定十歲開始就被鬼怪上身了。”
英笑道:“不是每年都請人給我驅(qū)鬼,你看效果如何。”
張栩泄氣,“你整個腦袋都發(fā)瘋,誰能驅(qū)走?”
英沒有氣惱,亦沒有回話,龍腳下行人愈聚愈多,嘈雜的議論聲直傳到龍頭之上,英突然收回遠眺的目光,問道:
“你剛說的是什么學院?!?p> 張栩不可置信地張了張嘴,皺眉喝道:“第八百零一遍,青風木學院!叫你記個名字有這么困難?!”
英做出某種氣人的怪表情,“今日就是這個學院從這里過身?”
“是是是?!睆堣虬戳税疵碱^,“大爺,咱回去吧,您看我都乖乖上來了不是?”
“再過半個時辰?!?p> 張栩瞪眼道:“好啊!我明白了!你是鐵心要湊青風木學院的熱鬧對不對?!”
英一臉“是又奈我何?”,張栩竄地而起,揪住英的后領,“跟我回去!”
他只敢略使力道,英的屁股像生了根,張栩悻悻松開手,決定曉之以情動之以理。
“好妹妹,大魔王,你忘了,監(jiān)城人手里壓著你的黑歷史,少出些風頭?!?p> “黑歷史?我?guī)土四悖阍摳兄x我?!?p> 張栩干笑兩聲,“呵呵呵,求您以后千萬別出手幫我,謝謝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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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盞茶后,
風雪加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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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栩一通軟磨硬泡,怎奈全然對牛彈琴,他一甩袖,“你愛怎樣就怎樣!小爺打道回府了!”
腳未動,不知誰大喊一聲——“青院師生提前到了!”
人群烏泱泱涌上來,一些身手不錯的也攀上黑龍,畢竟非專修武道之人,暫未有人本事大到和張栩張羽擠龍頭,除了張栩,大伙一致探頭向南,竟連談話聲都歸于沉寂。
青藤大道地震似的戰(zhàn)栗起來,人群散向兩旁,只見南邊盡頭一巨大淡藍結(jié)界破開飛雪,每移動幾分,屋瓦街巷便震顫幾分。
結(jié)界擋住所有探究目光,不疾不徐前進著,龍頭上雖視野極佳,但除了淡藍光圈看不到任何人影,所幸張栩沒興趣摻和,他看著四面八方因圍觀者不堪重負的街巷,干脆放棄掙扎盤腿坐下,悶悶想——好嘛,他困這兒了。
“我真謝謝您,放著床不睡,和您在這吹大風?!睆堣蜃I諷道。
專程湊熱鬧的英居然沒瞧那萬眾矚目的結(jié)界,仍盯著北側(cè)的諸龍群山,她開口:
“準備好了嗎?!?p> “......”張栩突然后背發(fā)涼,“啥?”
英閉上嘴,幾乎和黑龍同高的結(jié)界已移到十步遠處,張栩擋住刺眼的藍光,剛想質(zhì)問瘋少女又要發(fā)什么神經(jīng),突然肩頭被一只蒼白的手狠狠一推,他便在此起彼伏的尖叫聲、魂飛魄散的失重感中,筆直墜落下去。
英收回蒼白的手,對著急速下墜的張栩展現(xiàn)招牌壞笑,直到落地之前,張栩仍瞪著他不可置信的大眼睛。
水色三百
女主非常喪病,無論主角或者配角會有一些感情線,但點到即止,主要還是看兩位主角的成(zhuang)長(bi)和冒(da)險(lian)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