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懷山的那句話不能說沒有一丁點兒打動東方鶴的地方。僅僅是她期盼已久的那“我喜歡你”四個字就足以讓她放下成見,重新來認識這位被熱情所驅使的冒失學長了。在少女內心未經開墾的處女地,他的舉動還算得上是可愛的。當時一本正經義正言辭的東方鶴一回到宿舍卻對自己剛才的立場來了一個180度大轉彎。她有些訝異。
景因為大三要結束掉大學所有的課業(yè),全力以赴準備留法的考試。那天見面,景告訴她父母已經移民過去,他大四結束就要去法國讀書,以后也很有可能留在那兒了。東方鶴一開始真心地祝福,為此感到高興,因為她尚未意識到他們的距離將會因為那個遙遠的時尚浪漫之都而拉開距離。等她意識過來的時候,同時她也發(fā)現(xiàn)了自己根本無力左右事情的走向。她已是無力回天。再說她根本不愿意因為自己而影響了旁人的人生軌跡,何況那個人是她愛著的人。
憂愁爬上她的眉梢。
對于東方鶴來說,這段戀情似乎還沒有真正開始,但卻感覺快要走到盡頭了。她二年級,課業(yè)正是繁忙的階段,景三年級,又準備著考法國的學校,就更不用說了。他們現(xiàn)在見面的時間和機會基本上都放到周日下午的排練前后了。
“這根本不是正常的男女朋友關系嘛!”周六東方巖夫婦和東方鶴約好還是跟以前一樣,在憶良家里聚會。莊禾看到東方鶴愁容滿面的樣子,忍不住問了她幾句,沒想到事情果然跟他們猜測的不一致。
聽到小姑的抱怨,莊禾說想單獨跟她聊聊。她們倆就去了書房。稻子這會正在里面看書,她們倆又猶豫著想要退出來,卻被稻子叫住了。
“鶴姐姐,我有一樣東西要給你看。”莊禾以為這話的意思是她可能不適合在場,但孩子心里沒有任何多余的想法,過多的思慮只是大人的特征。稻子放下手里的雜志,跑過來一只手拉住東方鶴,一只手拉著莊禾,讓她們過來坐在她身邊。
那是一本美術類的純藝術雜志。稻子翻到的那一頁上是一個三折的折頁,打開來是很大的一幅畫。畫上有一對看似姐妹的女孩正滿懷溫情地看著畫外的空間,中景是延伸到屋頂?shù)臅芎蜐M架的書籍,以及一扇打開的飄窗。窗外的色調是橘黃色的,意味著畫中的時間應該是黃昏時分。窗外有一片廣闊的田野,田野正中有一個婦人。因為距離很遠,婦人的面容幾近抽象畫法,但從整個的姿態(tài)可以看出來,那是一個正沖著觀者微笑的婦人。
“這不正是景那時候畫的那幅草圖嗎?”經過一番認真地欣賞后東方鶴欣喜地喊道。
“是的,鶴姐姐!我記得當時景哥哥是給我們畫了草圖的?!?p> “那這是他的成品嗎?”莊禾接過雜志,“《法蘭西魅影》……是個老牌雜志了。”她以雜志編輯的專業(yè)眼光翻找著折頁前后,終于找到這幅繪畫的作者署名?!笆蔷埃≌娴?!是你們說的這幅畫!”
她將署名指給她們看??吹阶约旱男蜗笤诰暗漠嫻P下如此美好,東方鶴一掃前面的疑云與陰霾,眉頭終于舒展開了,嘴角也上揚得怎么都合不攏似的。細心的莊禾發(fā)現(xiàn)了她神情的變化,笑著說:“這就開心了?難怪藝術家們的感情生活都如此豐富,因為追求他們的人心甘情愿吶!”
莊禾的意思是提醒東方鶴不要被這一點點的舉動就沖昏了頭腦,因為愛情畢竟還是雙方的,是互動的,是彼此扶持成長的,而不是彼此消耗或者一方消耗。她說話直爽,忘記了年幼的稻子正在場,她也沒有考慮到稻子已經知道了自己的生母就是一個因“感情生活豐富”而拋家棄子的藝術家。
聽完這話,稻子沒有立即做出明顯的反應。但她的眼簾已經垂下去了。過了一會,她就借口自己還有作業(yè)要寫,上樓去了自己的房間。東方鶴正沉浸在內心的巨大喜悅中,基本忘記了稻子的存在和舉動的異常,莊禾的心思也盡都在東方鶴的感情生活上,完全忽略了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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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自己房間的稻子,關上房門后就趴到床上開始流淚。她沒有哭出聲音來,大家都在樓下,她怕大家知道了她在哭,而且知道她哭的原因是因為自己的媽媽。上了一年級的稻子已經知道這些曲折的情緒都不再適宜在人前展露了。她壓抑著自己心中的無限悲傷,爬下床,一邊擦眼淚一邊從床底取出她的“百寶箱”,拿出那半張人臉的畫布碎片。眼淚流得更加洶涌了。
大家做好了午餐,提娜來叫大家吃飯,書房里正說話的兩個人才意識到稻子不在。提娜連忙上樓去找她。情急之下忘了敲門就打開了房門。
眼前的一幕可能是改變提娜一生的。在她的已經走完的人生之路上,還沒有什么事讓她可以用“震撼”二字來形容的,她所有的抉擇似乎都是隨意而為之,并且她所扮演的角色都是她所計劃好的。也就是說,她的一生都依據(jù)著自己的理性判斷來生活。面對任何人事物,理性一定是她的第一道防護墻,其次才是情感等其他因素做著微小的貢獻。她的家庭正常,可以算得上是幸福。父母也有自己的事業(yè),并未將過多的精力和眼光定睛于她的身上。因此提娜很早就開始獨立生活。雖然說她從無數(shù)悲情的文學作品中曾經體會過人間的喜悅和痛苦,但除非真正臨及自身,這種感同身受本身又是多么的局限啊。從一個完整甚至完美的家庭中長大的走出來的孩子,加上她以后的人生之路一路順風順水,她決計不能體會到從小失去母親的陪伴和愛護的稻子內心的千瘡百孔。當初選擇憶良的時候,她曾經反反復復思量過這里面的所有,但不論她如何思量,如今未加掩飾的一部分赫然裸露在她眼前的時候,她還是被震縮了一下。
稻子雙手捧著一塊半張人臉像正悄聲地啜泣這一幕對提娜來說沖擊力確實夠大的。稻子平日里乖巧懂事,話又不多,提娜只當她還小,不懂那許多的事,而且現(xiàn)代社會的孩子對于這些興許不夠在意。不是說現(xiàn)代社會的親子關系越發(fā)的疏離了嗎?提娜記得她在哪看到過類似的報道,當時她心里還大大舒了一口氣??墒茄矍暗囊荒磺『檬菍μ崮人嘘P于稻子的認知的顛覆。提娜不知所措地站在門口,本能地順手關上了房門。她遲疑又似乎很堅決地走向稻子的小床邊,跪在床邊,沒有做聲。她知道此時此刻也許任何的話語都是多余,最好的陪伴便是默默地待在她身邊,待她哭夠了,她有話想說會說給自己聽的。
意識到有人誤闖了自己禁地的稻子本能地把那截畫藏到了自己身體下面,過了一會才爬起來。其實提娜早就看到了。她擦干凈臉,打起精神坐到了床沿。提娜仍舊跪在地上,她伸出手輕輕摸了摸她的頭。稻子雙眼紅腫坐在床沿俯瞰著提娜,心里感到一陣委屈,不免又掉了一回眼淚。提娜這才坐上床,把她的頭攬進自己懷里。只一個勁“稻子……稻子……”地輕聲喚著,不再多說一個詞。她們就這樣靜靜待了有一陣子,提娜聽到樓梯上傳來憶良的腳步聲,趕忙抽了一張濕紙巾擦了擦稻子的小臉蛋。憶良敲門時,提娜正好在幫稻子重新梳頭發(fā)。在他進門前,提娜幫忙把那截殘存的畫像塞到了稻子的枕頭底下。稻子瞪大眼睛看著提娜,知道自己所有的秘密已經被她知曉,而她竟欣然幫她保守了這個秘密,不禁又對提娜充滿了感激。她的小眼神懷著此種負責的意味望向提娜的時候,她報之以知情不言的那種微笑。
“快下來吃飯啦!你們倆說什么悄悄話呢?”
“知道啦!馬上好了!馬上下來!”
不知情的憶良樂呵呵地下樓去了。提娜松了口氣,麻利地梳好了一個小辮子,下樓前再次檢查了一下稻子的雙眼和小臉,愛憐地摸摸她的頭,一同下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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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稻子并不長的人生記憶之中,一個女人溫柔地為自己梳頭發(fā)還是第一次。以前她一直盼著她的鶴姐姐能給自己梳頭發(fā),可惜她也不太會,還不如東方巖手巧。東方鶴的雙眼跟她寶貝似的留著的那截畫像中的眼睛非常相似,所以她一直對她有一份特別的感情??墒撬絹碓矫?,而她也在一天天長大,她們之前的差距反倒越來越小,她覺得她真的成了自己的姐姐一般。稻子記得那一天她還將東方鶴誤認為是自己的母親,曾為此趴在她肩頭哭泣,而經過一個暑假,她似乎長大很多了。她開始明白自己這種不適切的感情是否真實可依,而她所依戀的對象是否又能真正理解她內心對其所賦予的寄托呢?
在無數(shù)的繪畫作品和漫畫中,稻子都見過她幻想中的那個場面。每當書頁翻到那一頁的時候,她就會被畫中的場景所深深吸引,久久流連不能平靜。父親給她的愛已經超乎了一個正常的爸爸所能給的,他溫柔、百般地呵護自己,她又是個女孩,父親從一無所知到如今把她養(yǎng)育到人見人愛的地步,稻子在心里對父親的愛已經超乎了所有人。只是那滿溢的愛中卻還有一絲絲的縫隙,那縫隙就是母親的缺席帶來的。
自從憶良跟她說了關于母親的事情以來,稻子的內心經歷了很多波瀾,這么多奇怪的感情沖擊著她,她一下子又不知道找何人訴說,只能將所有的不安化為被窩里的眼淚,留給靜夜中的自己。
提娜的出現(xiàn)讓她無依無托的感情一下子找到了一個宣泄口。稻子一邊吃飯一邊用會說話的眼睛再次向提娜投去了感激的一瞥。除了那一次在東方鶴肩頭哭過一次,東方鶴笨拙地抱過她一回,提娜的懷抱是她第二次體會到女人懷抱的柔情和滲透力。
那滲透力貫穿了她的全身。
同樣被一股滲透力貫穿的還有另一位當事者——提娜。其實她還是處子之身,對于孩子和男性都缺乏真實的體驗。但她面對稻子的無助和需要的時候伸出去的那雙手,就是她內心邁開步伐的信號。
那股滲透力是什么?憶良開車送提娜回家的時候,她還在思索這個問題。
“今天你好像有心事?整個晚上也沒怎么說話……”憶良覺察到同伴的沉默。
“阿良。我有話想對你說?!?p> 憶良把車子停在公園停車場。天還沒完全黑,西天橙黃色的色調已經褪去,由白青色替代,很快這種淡雅的色調就會變得濃重,成為令人安心的那種沉穩(wěn)的黛青色。
“今天,我去稻子房間,看到了稻子真實的脆弱的一面?!碧崮纫蛔忠活D,十分嚴肅的樣子。“之前我知道你一直在努力彌補給她帶來的傷害,所以選擇了將朱顏的所有事情告訴了她。稻子都懂了。她真的比我們想象的都要早熟和懂事。今天,她讓我看到了她依然是一個需要母親呵護和關愛的小女孩。她才6歲呀。你不知道她一直藏著她母親的一截畫像吧?”
“什么?她……”憶良驚訝萬分。
“今天她在抱著那幅畫像哭。在你進來之前,她流了好多淚?!?p> “稻子……”憶良覺得心立馬被揪住了一樣痛苦。
“你別聲張,也別質問她。這是她的一個小秘密,你就當不知道。好嗎?”
“好。我知道了?!?p> “我想說的是,從前我做任何選擇的時候首先考慮的是自己的需要和利益,工作以后也是首先從我的公司利益出發(fā),來和對方進行談判。也許職場和社會上的確需要這種觀念,也確實因為我的強勢,我的這種觀念反而帶來的是更多的效益。從而又反過來助長了我對這種觀念的堅持。其實選擇跟你在一起時,我也不能說我完全百分之百是受愛情非理智的驅使,我還是有我的考量的。你為人誠實、正直,對工作從不馬虎了事,是個有責任有擔當?shù)暮媚腥?,我是看到了你的這些優(yōu)點才選擇跟你在一起的。為了博得你女兒的歡心,我甚至在很多方面放棄了自己,改變了自己。這一切我都覺得自己也是受益者,所以從不覺得委屈或者自己是在付出什么。可是我今天看見稻子,我的心好像被撕碎了一樣。她在我們面前的時候你是永遠也不會想到她會那樣地渴望一個母親……”提娜使勁眨眼睛為了讓眼淚不掉出來,然而卻是徒勞?!拔蚁胝f的是,一個家里不能沒有媽媽,你和稻子的這個家里,能否接受我加入進來?”
憶良的眼睛也早已濕潤。“你不會后悔嗎?”
此刻天已經黑下來了,華燈初上,照亮了他們二人坐著的那個亭子。提娜從晶瑩的淚光中看著憶良的臉,輕輕地搖了搖頭,“阿良,我們結婚吧!”
憶良替對方擦去眼淚,送她回了家?;貋淼穆飞希X得這一天簡直就像演電影一樣,太多的畫面,太多的場景,提娜句句告白在他耳邊縈繞。提娜愿意和他結婚!他要結婚了!他一度以為自己未來漫長的人生旅途唯一的目標就是把稻子養(yǎng)大,如今路旁出現(xiàn)了一座花園,他要領著稻子住進這座花園里去,重賞人生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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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子和東方巖玩了一會圍棋,等憶良回家,東方巖夫婦才離開。送他們到門口時,憶良好像很想和東方巖說什么的樣子,但又欲言又止。他想著還是先和稻子商量一下再宣布這件事更好。
“稻子,你喜歡提娜阿姨對嗎?”讀完睡前故事后,憶良已經迫不及待要問問女兒的意見。
“嗯?!钡咀狱c了點頭。
“如果提娜阿姨來咱們家生活,你愿意嗎?如果稻子不愿意,就說不愿意?!?p> “爸爸,提娜阿姨愿意來咱們家生活嗎?”
“不是像鶴姐姐那樣哦,而是真正地和我們一起生活。每一天,每一晚。早上她可以給咱們做早餐,可以給稻子梳頭發(fā),晚上呢,還可以給你讀睡前故事。如果是這樣你愿意嗎?”
“提娜阿姨愿意來咱們家生活嗎?”稻子又重復了一遍,她很關心對方的意愿。可是憶良想聽稻子內心真正的想法。
“稻子愿意嗎?”
“爸爸,我愿意。提娜阿姨會開心嗎?”
“稻子,如果你再大一點就好了,你就能明白今晚發(fā)生了什么……”
“我已經能明白了?!?p> “如果爸爸和提娜阿姨結婚,你會開心嗎?”
“提娜阿姨答應跟你結婚了嗎?”稻子一屁股坐起來。
“是的是的!是的,稻子!提娜阿姨希望能和爸爸結婚,希望能來咱們家,每一天陪著稻子……”
“太好了!爸爸,我們要有一個真正的家了!”
父女二人相擁而泣。憶良把女兒抱在懷里,看到枕頭底下露出了一小角畫像?!霸瓉硎悄欠嫛彼麤Q定遵照提娜的建議,把女兒的這個秘密保守到她愿意訴說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