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東方巖分手，憶良勸慰

　　憶良沒有時間孤獨。稻子漸漸長大，給他帶來了更真實的希望。朱顏履行完自己半年母乳的諾言后，離開了這個家。她走的時候只帶走了一個背包的衣物。憶良不知道她去了哪。他找到岳父母，發(fā)現(xiàn)他們蒼老憔悴，站在門口，眼神充滿了歉意。憶良也就無法再說什么了。她的消失，并不是無跡可尋。他知道一個人一生得一知己足矣，得一摯愛死而無憾。他兩樣都有了。沒什么抱怨的。現(xiàn)在他只想搞清楚怎么樣才能讓稻子不討厭胡蘿卜和雞蛋。

　　快到東方巖租住的小區(qū)時，一個孕婦阿姨從電梯里出來。稻子好奇地問憶良：

　　“爸爸，那個阿姨怎么了？肚子那么大?！?p>　　憶良本來想都不想就打算說“阿姨要生小寶寶了”，但他突然計上心頭，于是說道：

　　“那個阿姨是因為不愛吃胡蘿卜，肚子才變得那么大的?！?p>　　“?。≌娴膯?？爸爸？”稻子嚇得連忙去摸自己的肚子，仿佛擔(dān)心早上沒乖乖地吃完胡蘿卜現(xiàn)在她的肚子也許就跟那個阿姨一樣大了。

　　“是哦。你以后吃不吃胡蘿卜呢？”憶良乘勝追擊。

　　“好吧，那我還是吃胡蘿卜吧?！钡咀泳趩实卣f。仿佛兩個結(jié)果她都不愿意承受。憶良卻忍著不笑出來。

　　東方巖坐在被窩里，看到稻子和憶良來了，強打起精神，要去倒水。憶良讓稻子摸了摸她巖叔叔的頭，意思是不要生病，要快點好起來。然后先送她去了保姆家，再折回來陪東方巖。

　　“到底怎么回事？你們這么鬧也不是一次兩次了?！?p>　　“這一次是真的分手了。桐桐昨晚12點給我發(fā)的微信。我已經(jīng)有快兩個月沒有見她了?！?p>　　“這一次又是為什么？”憶良削了個蘋果給頹喪的那位。

　　“上一次是因為她父母反對，這一次，我什么也沒覺察到。兩個月前桐桐跟我說自己不開心。我知道她父母一直反對我跟桐桐交往，他們看不上我。因為我是無產(chǎn)階級?！?p>　　“我覺得你還是先跟桐桐見一下，說清楚比較好?！?p>　　“她不愿意見我。前幾天我想約她吃飯，她拒絕了。”東方巖差點哭出來了。

　　“有點出息，不就是女人嘛！誰還沒失過戀咋地？”

　　“我知道。我再也遇不到桐桐這樣的女孩了。我太沒用了。把她弄丟了?！?p>　　“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啊。過幾天又是好漢一條?。　?p>　　“稻子媽還是沒有消息嗎？”

　　“欸，我說你是咸吃蘿卜淡操心吧。自己都搞不定，還操我的什么心！”

　　旋即兩個人苦澀地相視一笑。

　　得知東方巖最近工作不順心，又剛剛失戀。憶良建議他可以考慮換個工作，來他公司幫他，他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

　　東方巖工作不順心已經(jīng)有近半年了。自從上司不合理分配了新的項目任務(wù)之后，他逐漸了解到公司的上層運作，也不可避免地了解到不少內(nèi)幕。那些手腕與生存法則令他難堪。但是如果不同流合污，他在新的項目組是很難待下來的。同事也開始明里暗里挖坑排擠不合群的他。東方巖太老實，不愿取悅上司，又不愿跟他們一起干一些他看不慣的事。

　　他沉浸在一種哀怨自憐的情緒中已經(jīng)有一陣子了。憶良也感受到了。因此他此次提出的建議也不是一時沖動。

　　“以你的性格，恐怕很難在那個環(huán)境下有所創(chuàng)造。我最擔(dān)心的是你的創(chuàng)造性全部被磨滅了。你就死了。”

　　“你說的對。我覺得我好像死去了一大截。我這個年紀，還空談什么理想、創(chuàng)造性，實在是很可笑啊，憶良。沒車沒房沒老婆沒孩子，沒錢。也不知道有哪個姑娘瞎了眼會看上我?！?p>　　上一次分手后，他結(jié)識了女文青吳桐。東方巖上大學(xué)時也曾經(jīng)是校園風(fēng)云人物。他拉得一手好二胡。最擅長的曲子是《黃河大合唱》，在迎新晚會上表演過。還曾迷倒了不少學(xué)妹。后來他在一個電視臺的比賽中拉了一曲《二泉映月》，收獲的芳心就更多了?？墒亲詮乃麃淼紹J，他就沒再拉過二胡了。他要掙錢負擔(dān)妹妹的學(xué)費和生活費。

　　二胡是從他父親那學(xué)的。西北人漫長的冬季沒有多少農(nóng)活，他家有一片山頭，他那本分的爸媽一年到頭在山上種蘋果，給蘋果授粉、套袋、打藥，年頭忙到年尾，也掙不了多少錢。妹妹學(xué)習(xí)很爭氣。這也是東方巖最驕傲自豪的地方。

　　這個夏天，東方鶴就要高考了。她可是有望考上北大的。要知道她的成績在他們學(xué)校回回第一。東方巖可不想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掉鏈子。所以盡管工作不順利，他還是咬緊牙關(guān)堅持著。他可不能沒有工作，他還要付房租、水電，每個月保證要給家里打3000塊。以他的死工資，他也就剩不下多少了。憶良的建議在他的心里激起浪花。

　　“阿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勝任你們公司的職務(wù)，如果我真的過去的話，不會給你添麻煩吧？”

　　“沒什么麻煩的。工作其實都一樣，只要認真上點心干，都是一樣的。難不倒你的。這一點我相信你。再說，我現(xiàn)在也需要幫手。真的。稻子一天天長大，她的性情越來越讓我難以捉摸，我的心里就沒有個底……”

　　“你就沒打算給稻子找個后媽？”

　　“沒打算。后媽那么好當(dāng)嗎？不是誰都愿意當(dāng)?shù)?。再說了，我還是怕對稻子不好。你來幫我了，我有個什么事走不開，你還可以幫幫我。我打算今年拿下手里的這個項目，然后我們公司的處境也就會好很多了。你跟著我，也不至于太委屈?！?p>　　“阿良哥，我怎么會委屈呢。只要是稻子的事，不管我在哪，你隨叫隨到?！?p>　　“你妹今年要高考了吧？你可別影響她。所以你該干什么應(yīng)該知道了吧？”

　　“嗯，我妹沒問題的。你放心。她想考北大?！?p>　　憶良總算松了一口氣。他很珍惜東方巖這個朋友。他們曾經(jīng)是同事。當(dāng)年大學(xué)剛畢業(yè)的東方巖只身來到BJ，應(yīng)聘了憶良當(dāng)時所在的那家公司。已經(jīng)是業(yè)務(wù)經(jīng)理的憶良看中了這個西北小伙的憨厚勁，跟他這個BJ老炮性格一拍即合，兩個人就成了好朋友。一轉(zhuǎn)眼這都快八年了。東方巖看著憶良瀟灑揮霍，也看著他墜入愛河，看著他和朱顏結(jié)婚，看著朱顏坐在畫室里一語不發(fā)淚流滿面，看著稻子的降生，也看著這個可愛的小精靈一天天長大。憶良呢，則看著這個西北傻小子一天到晚埋頭工作，還兼職打工，看著他為了妹妹拼盡全力，看著一個個女友離他而去，也看著吳桐與他相識相戀，又到如今的分手。他們算得上是難兄難弟了。

　　“我本來還以為這次你跟吳桐能成呢，份子錢都準備好了。”

　　“你不損我難受是嗎？”

　　“欸？我就納悶兒了，你長的也不缺鼻子缺眼睛的，又勤快踏實，怎么那些姑娘都瞎了眼呢？”

　　“哥啊，你真是我親哥。”東方巖白了憶良一眼。憶良也笑了。

　　“對，我就是這么安慰失戀的人的。失戀有啥大不了的。又不是天塌了。矯情！對了，稻子有點抵觸幼兒園了。說實話，我最擔(dān)心的就是她了。你有什么法子沒有？”

　　“我連幼兒園都沒有上過好嗎？”東方巖又白了一眼憶良?！盎仡^我問問我妹，她上過幼兒園。”說完哈哈大笑。

　　周一早上，稻子再也沒有把胡蘿卜挑出來放在盤子的一邊，雖然她吃得看起來很艱難，但好歹不再抵觸胡蘿卜了。憶良可高興了。用力親了她兩下。只是稻子的情緒不太高。

　　“怎么了？我的小寶貝？”憶良啥也不怕，就怕閨女不笑。

　　“爸爸，我能不能不去幼兒園？”

　　“幼兒園不好嗎？小朋友都要上幼兒園的，然后才能上一年級，二年級，三年級……”

　　“我不想去幼兒園?！钡咀哟驍嗨?。

　　“稻子，來，你看著我?！闭f著他轉(zhuǎn)過稻子小小的身體，看著她純凈的大眼睛?！暗咀?，可不可以告訴爸爸，你為什么不想去幼兒園？爸爸想知道?！?p>　　“我不喜歡跟小朋友們在一起，我想一個人?！?p>　　“這樣不好哦。小孩子呢，應(yīng)該跟小孩子在一起，不能總是跟大人在一起，也不能總是一個人在家里?！睉浟家贿呎f一邊把她抱下椅子，給她背上小書包，準備送她去上學(xué)。

　　一路上稻子沒再說話。

　　暑假到了。稻子最開心的時候也就到了。她終于可以不去幼兒園了。封園前最后一天，憶良參加了中班的畢業(yè)典禮。稻子和同學(xué)們一起表演了一臺兒童劇。憶良在臺下沖她招手，稻子笑了。

　　她好像逃離了什么似的逃開了幼兒園。至少有一個暑假的時間，她不用去幼兒園了。

　　與此同時，東方巖給憶良打來報喜的電話：小鶴順利地被BJ大學(xué)中文系錄取了！他們一家明天就到BJ了。

　　東方巖的父母祖上也算是富戶人家，不料家里犯事，舉家逃難移居至甘肅靜寧，到他祖上三代時已經(jīng)淪為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了。東方在他們那兒是個罕見的姓氏，當(dāng)?shù)厝讼咏衅饋砺闊?，只管叫東老漢和東嫂。他們家出了個文曲星，這件事可是轟動整個靜寧了。東老漢這次攜妻帶子進京，比自己中狀元進京還要得意。他把自己的二胡都帶上了。

　　東方巖特意退了自己那個合租房，在二環(huán)崇文門附近租了一套二居室。房租幾乎耗去了他工資的三分之二。但他想讓父母在BJ住一段時間再回老家，也好讓二老見識見識祖國首都的繁華。

　　東方鶴離開學(xué)還有一個多月，哥哥建議她先陪父母在BJ玩一玩，等到開學(xué)就專心學(xué)習(xí)，什么都不要問。

　　稻子每天在家里樓上樓下地跑，不亦樂乎。除了有些黏憶良，剩余的時間她就一個人在家里的書房看圖畫書。那是以前稻子媽的書房改裝的。朱顏離開后，憶良沒有時間難過。稻子尚在襁褓，他又當(dāng)?shù)之?dāng)媽，父母在這時也不計前嫌，畢竟是自己的孫女，過來幫了不少忙。憶良一次都沒再踏足那個畫室，直到有一天當(dāng)憶良做好飯扭頭發(fā)現(xiàn)稻子沒有坐在嬰兒椅上。稻子剛剛學(xué)會走路，探索的愿望十分強烈，磕磕碰碰絲毫不會阻礙孩子那種天性。憶良四處尋找。畫室的門被打開，稻子站在還未完成的畫布下。那是朱顏在這個家創(chuàng)作的最后一幅畫。憶良不知道能不能叫它成品。畫布本來是米色的，朱顏花了好長時間，不過是將整個畫布涂成了黑色。漆黑。

　　還夠不到畫布的稻子伸手準備去摸那團濃得化不開的黑。憶良幾乎是箭步?jīng)_進來抱起稻子就奪門而出的。稻子站在那塊巨大的黑色畫布下的場景，給他帶來的是深深的恐懼。他不知道為什么特別害怕。

　　畫室的清理花了一個星期。憶良請來裝修工人，給配上米色的書架，漸漸地把自己的書房挪到這兒了。稻子喜歡往這跑。他就在最下層放上孩子能看的漫畫、繪本、畫冊，在地板上鋪上毛茸茸的地毯。從地上往上數(shù)三層，所有的書都被稻子看完了。她開始覬覦更高的書了。

　　暑假對于憶良來說卻是艱難的。稻子整天在家看書，不是他想要的，也不是他對稻子的期待。他隱隱約約覺得稻子有些自閉，不愿意和同齡的小朋友一起玩，也不愿意參與他們天真的游戲?！安?，稻子不能出什么問題。”無數(shù)次憶良看著稻子熟睡的臉，心里打鼓。他不知道是不是應(yīng)該帶孩子去咨詢一下心理醫(yī)生，但是又唯恐這樣會傷害到稻子。

　　張阿姨女兒生孩子了，她要去照顧女兒和外孫女，保姆的工作暫時要交給新的阿姨來做。稻子不想換阿姨，還哭鬧了一次。憶良也沒辦法，帶著稻子去單位上了兩次班，就決定無論如何還是得請信得過的人幫忙帶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