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立軍令狀（下）
然而，竇固并不下令，他在等一個人。他知道，這個人，終究是要來的。果然，急促的馬蹄聲從遠(yuǎn)處響起，揚起一股塵土。過不了多時，數(shù)人驅(qū)馬前來，到了法場，都一躍下馬，飛奔到竇固面前，彎腰道：“見過竇將軍！”這些人便是耿恭、范羌、吳猛三人。
俗話說好漢就怕病來磨，耿恭在床上養(yǎng)病，一時冷一時熱，湯米不進(jìn)，堂堂九尺之軀，如山一樣倒下。忽聽到范羌說李敢去找竇固理論，驚出一身汗來，急忙披衣起坐，搖搖晃晃，勉強(qiáng)上馬，帶著范羌、吳猛，奮力策馬往中軍趕去。
耿恭早看到了跪在那里的李敢，見劊子手遲遲未動手，心里有了幾分明白。行過禮，耿恭道：“竇將軍，李敢是一個莽夫，多有冒犯，還請將軍憐他勇猛，又有戰(zhàn)功，且留他一命，報效國家?！备]固故意沉吟不語。劉張道：“耿恭，李敢私闖中軍，違抗將令，按律當(dāng)斬，就是你，也有管教失嚴(yán)之罪，怎么可以貸他一死？”
這時，耿秉也匆匆趕來。暫且回軍的詔令讓耿秉頗為難受，但他久歷官場，知道此事不可挽回，遂一人在帳中暗吞悶氣，可聽到竇固欲斬李敢，慌忙起來。耿秉將竇固拉至一旁，道：“耿恭功高不賞，士卒多有怨言，如今再斬李敢，恐兵士難服、軍心難穩(wěn)啊。再說，當(dāng)今西域未平，國家正思良將，李敢勇猛過人，正是堪用器材，于國于家，大有益處，要死，何不讓他死在戰(zhàn)場上呢？”
這番話入情入理，正中竇固下懷，他微微點頭，道：“將軍放心，我自有分寸。”說完，來到耿恭處，道：“本待斬了李敢，以正軍法，然而，耿將軍求情，本帥暫且饒他一死，但須將功補(bǔ)過、戴罪立功！”耿恭奮然道：“竇將軍有何指示，但請明言，無不遵從?！?p> “皇上封你為戊己校尉，屯兵金滿，正是要你徐圖西域。如今，西域的烏孫、龜茲、焉耆等國皆未平復(fù)，你立下軍令狀，三年之內(nèi)，平定西域諸國，便可貸得李敢一死！”
平定西域正是耿恭與班超的天山之約，他當(dāng)然毫無異議，正待應(yīng)聲，吳猛輕聲道：“耿大哥，我看此事并不簡單哩，平復(fù)西域是都護(hù)府的事，我們立軍令狀，是不是有攬權(quán)的嫌疑？以后如何與都護(hù)陳睦將軍相處？再說，校尉只能統(tǒng)兵二千，這等微弱兵力，自保尚且不足，怎么能平定西域？”耿恭嘆息一聲，道：“我早知這事不簡單，但事到如今，不立不行，不然，怎么解救敢弟？”于是不顧吳猛勸阻，慨然應(yīng)道：“我愿立下軍令狀，三年不平西域，耿恭愿以死謝天下！”
“好，真是壯士！不愧是耿家后代！來人，筆墨伺候！”迅即有人呈來筆墨，耿恭提筆刷刷幾言，立下軍令狀，解開李敢身上的繩索，辭別耿秉，回了軍營，不在話下。
次日，竇固回軍，留陳睦、耿恭、關(guān)寵三人率部屯于西域。竇固想起死去的兒子，想起欲作皇后的女兒，日夜兼程，倍道而行，只盼早日回到京都，免得節(jié)外生枝。
過得幾日，軍隊已過玉門關(guān)，慚慚望見京都洛陽，竇固恨不得一日穿越。劉張突然道：“將軍，行軍到這里，不必焦急了，當(dāng)下要愛惜馬力，緩緩行軍?！备]固不從。劉張又道：“皇上志存千里，早就想仿照武帝故事，征服匈奴，皇上同意暫且回軍，實在情非得已，不過擔(dān)心我等擁有精兵，聚眾為亂，如果這時回京，一切盡在皇上指掌之間，皇上必定奪我們兵權(quán)。那時，對付一只無牙的老虎，就容易多了。這幾天，我細(xì)問朝使，皇上病情益重。我夜觀天文，見紫薇星離位，搖搖欲墜，細(xì)細(xì)一算，當(dāng)在這幾日泰山崩?，F(xiàn)今，我們距京不過幾百里，一日即到。等皇上百年后，再行入都，那時，無人能制我們。我們環(huán)伺京城，擁立太子，功不可沒，沒有任何憂慮，還請將軍三思。”竇固大喜，道：“劉將軍這話入情入理，是我沒有細(xì)思，幾乎誤了大事。劉將軍傳我令下去，近日行軍辛苦，可就地扎營，休息幾日，再行定止。”
卻說漢明帝久等竇固回軍京師，左等右等，卻不見回。他的病卻已慚入膏肓，慢慢人事不知，整日夢見楚王劉英、廣陵王劉荊等死在大獄的人立在床邊，揮斥不去。這晚，大雨滂沱，電閃雷鳴，合抱之木都被狂風(fēng)卷起，落在宮殿門口。明帝神智忽醒忽迷，自知不豫，急速召來太子劉炟、東海王劉政、大司馬第五倫、大司農(nóng)王敏、司隸校尉鮑昱、黃門侍郎馬防。
太子劉炟跪在龍床邊，握住明帝枯瘦的手，淚流滿臉。明帝打起精神，嘶聲道：“朕在位十八年，誠惶誠恐，如履薄冰，謹(jǐn)守建武制度，不敢懈怠，不稍逾越，自覺對得起列祖列宗，然有件四事問心有愧，一是大興楚獄，廣陵王劉荊、楚王英等人，雖有不尊，但并未謀反，朕卻興獄，輾轉(zhuǎn)牽連，受連累的達(dá)數(shù)萬人，朕心里明白，有冤的，恐怕超過半數(shù)；二是東海王強(qiáng)數(shù)番在先帝面前讓位給朕，朕才君臨天下，本想報答東海王強(qiáng)，哪知東海王強(qiáng)一病未起，早早逝去，朕想報答，苦恨無門，雖然增加?xùn)|海王強(qiáng)諸子的封地，但也僅僅報答了一二?！?p> 說到這里，明帝睜眼望了望東海王劉政，劉政忙跪在地上，流淚道：“皇上，您待臣侄，有如親子，這等恩情，父親在天之靈，已是感激不盡，請皇上不要牽掛，善待龍體?！?p> 明帝喘息良久，喝了點水，接著道：“三是朕即位以來，裁抑外戚，太過極端，黃門侍郎馬防、馬光等人，都是將門之后，都有將才，尤其馬防，朕不任用他們，看起來雖然顯得苛刻，但內(nèi)心實在是愛護(hù)他們；四是朕有心仿照武帝故事，平定西域、匈奴，彪炳千秋，哪知道被竇固所欺，大好形勢之下，居然退軍，實屬可恨?！?p> 說到這里，明帝又咳嗽起來，咳得上氣不接下氣，良久才平息，道：“朕貶耿恭，想讓太子推恩于他，這樣，耿恭知恩圖報，必能誓死效力。欲平西域，非耿恭、班超不可！炟兒、炟兒，你、你一定要實現(xiàn)朕的遺志，聽到?jīng)]？”明帝突然用盡全力，微微起身，伸出干瘦如柴的手，緊緊攥住劉炟的手。太子劉炟垂首不應(yīng)，討伐西域、匈奴，在他看來，不過是窮兵黷武，得不償失。明帝見太子不說話，愈加憤恨，道：“子不類、類、類我！”
明帝拼盡全力，說到最后一個“我”字，再也支撐不住，雙腳一伸，重重落在床上，溘然長逝。這一天，是東漢永平十八年秋月。劉政見了，慌忙跑出宮外。雄偉的宮殿外，風(fēng)更大了，雨更猛了，夜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風(fēng)雨中的大漢王朝，能巍然屹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