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會散去，諸葛離拎著一個食盒，搖搖晃晃地來到一處精致宅邸，此處宮室乃是漢帝劉聰安排眾將士休息之所。
皓月高懸，銀光遍地。
本來哄哄嚷嚷的京城宮殿已經(jīng)安靜下來，諸位飲酒之后多是疲憊不堪，早早休息酣睡去了。
諸葛離在靜謐的月光中行走，來到一處雕龍琢鳳的屋舍之前，兩名早已被事前關(guān)照過的晉人宮女惶惶不安地行禮道：“拜見諸葛大人?！?p> 諸葛離揮揮手，屏退二人，自己踏步入內(nèi)。
屋里火燭跳動，一旁又有輕紗遮蓋，楠枝身著一件素雅襦裙，孤高地坐在榻上，一言不發(fā)。
她望見來人推開簾子，跌跌撞撞地走進(jìn)屋里，依靠在墻上，與自己兩對而立。
兩人互相凝望，久久無話。
該說什么呢？楠枝已經(jīng)不知道面前之人還是不是自己曾經(jīng)所熟悉的那個人。
良久，諸葛離緩緩開口道：“……司馬越死了。”
楠枝愣在原處，沒想到兩人闊別已久，第一句話竟是此事。她嘴唇微張，輕輕地嘆息一聲：“是諸葛先生殺了他嗎？”
男子搖搖頭，答道：“當(dāng)我軍擊敗司馬越之時，他早就死了……我讓石將軍將他的尸身燒毀，算是沒有違背我過去答應(yīng)過你的事?！?p> 小娘子淡然嘆息一聲，沒想到自己決意與司馬越冰釋前嫌，結(jié)果他還是因為自己而死。
一個食盒陡然擺到楠枝面前。
“這里有些吃的，別再硬撐，楠娘子吃一些……”諸葛離的語氣關(guān)切，“自從伊河之后你就沒吃過多少東西，之前彈琴的時候人都快要坐不穩(wěn)了?！?p> “諸葛先生是可憐我，還是不希望自己的俘虜餓死？”
“都不是……”諸葛離突兀地坐下，“之前我在席間的話，全然是迫于無奈，并非將楠娘子視作俘虜。至于可憐之情，又豈是楠娘子所需要的？你的性子高傲的很，別人的憐憫對你而言只是一種侮辱罷了。”
楠枝心中微微顫動，沒想到自己眼下早已身陷囹圄，任人擺布，諸葛先生卻還在維護(hù)著自己那微弱的、將要熄滅的自尊心。
一想到此，她竟有些清淚盈眶，嘴里喃喃地問道：“諸葛先生，你還怨恨我嗎？”
此言一出，卻是男子愣住了。
“我知道諸葛先生與我道不同，卻隱姓埋名欺瞞先生，又兵戈相見，恐怕此中怨恨早已極深極切了吧？”楠枝說到此處，抬袖抹了抹眼眶，顏容悲傷。
諸葛離長嘆一聲，望向窗外，“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那時候聽聞楠娘子實則司馬氏的公主，心中著實憤恨難耐，所以沖動出走。后來我又聽聞楠將軍的噩耗，有人告訴我，楠娘子你將要抑郁而死，我竟然心焦不已，不管不顧就是想要沖殺進(jìn)洛陽來見你……”
楠枝又驚又悲，苦笑一聲：“怪不得，伊河一戰(zhàn)確實不像先生的作風(fēng)?！?p> 而后，她面露肅穆，請求道：“諸葛先生，我有一個請求。”
“楠娘子請說。”
楠枝的手攥得緊緊的，低聲說道：“請諸葛先生棄暗投明，離開胡人麾下?！?p> “不行！”諸葛離斷然拒絕道，“我諸葛氏人皆是漢臣，如今大漢重現(xiàn)，我好不容易才掙出一片天地，我不會離開?！?p> 小娘子俯身一拜，說道：“大漢國祚四百年，乃是立周政而長遠(yuǎn)，在德不在兵！漢昭烈帝，以區(qū)區(qū)益州一地，就可與曹氏、孫氏并駕齊驅(qū)，逐鹿中原，就是因為他的仁心厚德。胡人地處北方，飲毛茹血，數(shù)代以來，雖有入中原而受教化，卻秉性難改！他們燒殺擄掠，無惡不作，無德無義，豈是漢家正統(tǒng)？”
“夠了……”
楠枝不停頓，繼續(xù)說道：“我知道諸葛先生拜入胡人帳下，只因怨恨于我！我眼下落得眾叛親離，國破家亡，也算是罪有應(yīng)得！要是先生仍不解恨，直可取我性命，那年在臨涇之時，我曾夢見殺我的人并非司馬越而是先生你啊，這一定就是我的命數(shù)了。在我死后，請諸葛先生以天下蒼生計，抵抗胡虜，不要再屠戮中原百姓……”
“夠了，夠了！”諸葛離急躁地叫嚷著，“我豈是要傷害楠娘子性命？但是我先輩之愿就快要在我的手中實現(xiàn)，豈能說棄就棄？”
稍后他安定了一些，只是嘟噥道：“楠娘子好好休息一下吧，至少今晚不會有人再來打攪你了。”
諸葛離心煩意亂，甩手而去，在宮城之中胡亂走動，排遣苦悶。鱗次櫛比的宮殿讓他更加胸悶氣急。他索性跑到馬廄牽了一匹馬，到更寬闊的洛陽城中去散心。
……
西陽門外，原本繁華熱鬧的洛陽城變得陰森荒蕪，破敗的房屋和倒斃路上、無人清理的死尸讓人毛骨悚然。漢軍此刻正在內(nèi)城之中大加慶賀，無人來料理這些殘垣斷壁了。
諸葛離原本是從東方入城，沒想到城西之景比起城東的慘相更令人驚駭。
他騎馬走到一處，只見到無數(shù)尸體伏倒在地，密密麻麻，難以區(qū)分男女老幼，這分明是一場可怕的屠殺。勁風(fēng)而至，嗚嗚呼嘯，又有如同女童般的淺淺抽泣聲回蕩在耳畔。
“老天哪……”諸葛離目瞪口呆，喃喃自語：“沒想到人間竟有此等慘相，連孤魂野鬼也悲戚慟哭了嗎？……”
抽泣聲漸漸清晰起來，甚至于變成一場哀嚎痛哭。諸葛離被此等鬼魅之聲嚇了一跳，他心中惶惶不安，急切地安慰起自己來：“我諸葛離替天行道，復(fù)興大漢，絕無屠戮手無寸鐵之人，何須惶恐？”
他猛地驚醒過來，這分明是一個女孩的哭聲，并非鬼魂哀嚎呀！
諸葛離左顧右盼，才在月光之下發(fā)現(xiàn)一處枯井，女童哀叫之聲正是來自井中。他慌忙下馬前去井口張望，呼喊一聲道：“井中何人？”
一個稚嫩熟悉的聲音傳來：“哇……救救我??！”
諸葛離驚訝不已，“小萌娘子！是你嗎！”
井底女童亦欣喜萬分地呼喊亂叫起來：“離叔！是我呀！快來救我！”說罷，又是一頓哀嚎哭泣。
真的是小萌！
諸葛離心思擾動，手忙腳亂地趴在井口，試探地摸摸井中內(nèi)壁。看來此井荒棄多年，并無濕滑苔蘚。
他沖著井底喊道：“小萌娘子，你安心呆在原處，離叔這就下來！”接著，他小心翼翼地?fù)卧诰冢叵碌骄住?p> 一片漆黑之中，一雙被泥土弄臟的小手急切地伸過來，小萌終于摸到了一個大活人了。她激動地又笑又哭，“離叔！你總算是來了！小萌好害怕??！”
說著，她一會兒氣急敗壞地用柔弱的手臂捶打著男子，哭喊著：“離叔，你為什么來得那么遲啊……”一會兒又抱著男子嚎啕大哭。
諸葛離的衣裳被小萌的淚水鼻涕涂抹得到處都是，他卻毫不在意，只是抱住這可憐無助的女孩子，關(guān)切地問起來：“小萌為何在此呀？你爹娘呢？”
小萌哭得撕心裂肺，良久才哽咽地說道：“楠姐姐要我跟張公子和阿碧姐姐走，但是小萌一想到要是一走，離叔回來就找不到我了，就非要留下來……結(jié)果，好多好多壞人沖進(jìn)城里……死了好多人??！”
她渾身發(fā)抖，又緊緊地抱住高大的男子，又哭又喊：“……爹娘都被壞人殺了呀！我爹……我爹最后就把我放在這里，叫我不要出聲……可是小萌好餓??！……”
諸葛離心中變得冰冷透徹，他只好抱著嬌小的女孩子。
一年多未見，小萌長了不少，可是在他眼中，這孩子仍是那個喜歡騎在自己脖子上，跟在自己身后等著好吃的東西的小萌。
“小萌娘子，不要害怕……離叔來了，便無人可以再傷你……”諸葛離抬起袖子，摸索著幫女孩抹去臉上的淚水和鼻涕，摸摸她的頭，關(guān)愛地說道，“小萌娘子，離叔帶你出去！”
他彎腰背起小萌，讓其趴在自己背上，在伸出四肢撐在井壁上，費力地向上爬行。
好在井并不深，而且小萌身高雖長，體重卻輕，如同一只貍貓一樣，安安穩(wěn)穩(wěn)地伏在諸葛離的背上。片刻工夫，諸葛離便從井底爬出，倒在地上喘氣休息。
月光之下，兩人終于可以看見對方臉龐。
諸葛離一望，小萌消瘦了很多，心中禁不住憐惜起來，伸手拉著女孩的手臂，面容沉重，悲戚地說道：“小萌娘子，離叔一定會好好照顧你，你不要再悲傷了……”
小萌渾身骯臟不堪，淚水將臉上的塵土抹得到處都是，她深深地抱頭哭泣了一會兒，又抬起頭來，乖巧地抹去眼淚，哽咽著說：“小萌不哭……小萌本來很傷心，但是一想到小伙伴們的爹娘也都死了，連他們都死了……而我還活著，就沒有那么難過了……”
諸葛離一聽，頹然呆坐，無語凝咽，只是默默地將女孩抱在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