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王府,邵鈺衡一身酒氣的斜躺在床上,見父親沉著臉走進(jìn)來,他連起身都懶得起了,眼一閉,做好了任他訓(xùn)斥痛罵的準(zhǔn)備。可梁王沒有罵他,而是坐了下來同他閑聊,語氣罕見的溫和。
“其實,長公主與你曾被先帝指腹為婚。二十年前,太后娘娘和你母親先后懷了身孕,太后娘娘早你母親一個月。先帝當(dāng)時已有三個兒子,他希望太后娘娘能為他生個女兒,還說如果真是個小公主,而你母親生的是男孩的話,兩個孩子就結(jié)成娃娃親?!?p> “可是不等小公主出生,太后娘娘就被關(guān)進(jìn)了無鏡寺。之后的事,你也知道。這么多年過去,我都快忘了這事,沒想到那個小公主還活著。我見太后娘娘有意撮合你們,嘴上雖然沒說但我心里其實挺開心,想著緣分就是如此奇妙,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那個小公主還是我家的媳婦?!?p> “可是,這世間的事萬千因果誰也無法料定,不到最后,不知結(jié)果。你和她不是相遇得太早,就是太晚,這不是你的錯,也怨不得她,要怪就怪世事弄人。兒子,人活一世,縱然會遇到各種挫折,但沒有過不去的坎,也沒有離不開的人。就像你母親……算了,其實我不說,你也懂。一時難過歸難過,作為你一個男人,你還有很多事等著你去做?!?p> 梁王起身離開了,邵鈺衡依舊沒有睜眼,一行清淚從眼角滑落。
他和她不是相遇得太早,就是太晚,終歸是有緣無份。
喬太后下旨命武衛(wèi)將軍邵鈺衡護(hù)送長公主前往突厥和親。旨意一下,眾人愕然不解。這是嫌人傷得不夠深,還要往人傷口上撒把鹽?出人意料的事,邵鈺衡竟然接了旨。
送親那日,一群宮女內(nèi)侍們哄著小皇帝撲蝴蝶撈魚兒捉迷藏放紙鳶,用盡渾身解數(shù),都沒能哄住小皇帝。他像是猜到了什么,哭著喊著要去韞輝宮,喬太后就抱著他一起哭,想著是不是上輩子欠了圖秀可汗。
送親隊伍出玄武門時,喬太后站在城樓上,淚流滿面。她之所以同意女兒遠(yuǎn)嫁,是因為女兒對她說圖秀可汗值得托付一生。不是兒女情長,不是風(fēng)花雪月,就兩個字,值得。她得不到的,她希望女兒能得到。
其實,當(dāng)年她的義無反顧,她的真摯堅定,每一個青燈古佛相伴的夜晚,每一屢埋在心底苦忍的思念,都值得。只是,她不知道。斯人已逝,他含笑九泉,亦無悔。
魏國,岳州。
洞庭湖上烏云翻滾,電閃雷鳴,大雨轉(zhuǎn)瞬即至,天地滂沱。
“愁云慘淡雨瀟瀟,暮暮復(fù)朝朝。小軒獨坐相思處,情緒好無聊?!蔽河_坐在廊下,手里捏著根狗尾巴草,望雨吟了幾句詩詞,回頭看南頌珩,還在削木頭,削啊削,從早削到晚,也不搭理他,閑得他都想削他了!若非這家伙在戰(zhàn)場上依舊指揮若定,殺起人來龍精虎猛,他都懷疑他的腦子是不是有???
魏迎對南風(fēng)努努嘴,南風(fēng)無奈走過去,坐在南頌珩對面,道:“將軍,這好不容易可以歇幾天,不如咱們?nèi)ピ乐莩抢锕涔洌空尹c樂子啥的?”
魏迎用力點點頭,附和道:“此計甚妙!據(jù)說岳州城里有一家妓館名春庭洞,沒錯,就是洞庭春反過來念。洞里的頭牌喚作小月娥,只賣藝不賣身,歌聲甜美又彈得一手好琵琶!如此佳人,我等豈不會上一會?”
南風(fēng)垂首,手指彎曲慢慢握成拳,若非礙于這廝的身份,他早就一拳揍得他滿地找牙了!平時軍營里的大小事務(wù)都扔給將軍,他一概不管,估計他連他有多少兵馬還剩多少糧草都摸不清,提起岳州城里的樂子他倒門清得很,連人家姑娘只賣藝不賣身都打聽清楚了,估計早就想去了!
“你們?nèi)グ伞!蹦享炵耦^都沒抬,“岳州城里尚有不少奸細(xì),你們盡量低調(diào)行事,早去早回。”
“將軍不去,我也不去了。”南風(fēng)悶悶道。
“別呀!”魏迎一聽就急了,“大軍過幾日就要開拔了,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
“什么店?”廊外響起一個脆生生的女聲,一個手打油紙傘,身穿鵝黃裙的姑娘邁著輕快的腳步走了過來。
魏迎一看,提高嗓門笑道:“啊呀鶯兒你來得正好!聽說岳州城里有一家店的吊燒春雞特別好吃,我們正商量著要不要去嘗一嘗呢!”
“去呀去呀!帶我一起!”黃鶯收了傘,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亮晶晶的。
“果然與我志同道合!”魏迎摟著她的肩膀,“你先去收拾一下行裝,我待會去找你?!?p> “好呀好呀!我這就去!”姑娘撐開傘,提著裙子,一溜小跑鉆進(jìn)了雨中。
南頌珩抬眼看著魏迎,魏迎摸摸下巴,推開南風(fēng),坐在他坐的地方,“看我作甚?是不是覺得我魅力無邊?”
“鳥姑娘單純,你莫欺她?!蹦享炵窭渎暤?。
魏迎笑得好無辜,道:“你啊就是太一本正經(jīng)!你忘了當(dāng)初咱們是怎么從洛陽逃出來的?實話跟你講,春庭洞是我開的,小月娥也是我的人,你以為我去只是會會美人聽聽小曲那么簡單?錯!大錯特錯!我去是為了公事。”
南頌珩沉思了片刻,問:“你還做妓館生意?”他知道魏迎手下經(jīng)營著茶莊、布莊、米莊,賺的錢都用作了軍費開支,他平時雖不管軍務(wù),也沒有閑著,只不過這些產(chǎn)業(yè)都是機(jī)密,極少有人知道他是背后的東家。他什么時候開始經(jīng)營妓館了?
“不多不多,也就在岳州、湖州、潭州、吉州和荊州有幾家小館,走的都是文藝路線,一直堅守從業(yè)節(jié)操,從不做那逼良為娼的買賣。”魏迎一臉肅然正氣。
南風(fēng)驚訝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了。這廝確定是他們的太子殿下?
魏迎自顧自倒了一杯茶喝了,手指叩著臺面,抖著腿,嘴里哼哼著東張西望。
“殿下還有事?”南頌珩快煩死他了。
魏迎撓了下額頭,嘆了口氣,道:“有件事,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p> “說吧?!?p> “遇兒……嫁人了?!?p> 南頌珩的手驀然停住,過了半響才幽幽問道:“嫁給誰了?”
“還能是誰?”魏迎也是一臉落寞的抖了抖衣擺,“已經(jīng)稱霸落星峽左盟的圖秀可汗,他以江山為聘,求娶遇兒。十日前得到的消息,這會兒送親的隊伍怕是快出東齊了?!?p> 南風(fēng)一聽就跳起來了,也顧不得魏迎的身份了,三步并兩步?jīng)_到他跟前就吼:“你咋不早說?”
魏迎嚇得抖了下,伸手抹掉臉上的唾沫星子,正要發(fā)飆,卻聽南頌珩道:“挺好,配得上遇兒……遇兒跟著他,會好好的……”
他這話說得輕飄飄,說話時眼睛一直盯著手中尚未成形的木雕,話也不知有沒有說完,喉結(jié)上下動了動,就沒有多余的反應(yīng)了。
雨聲小了,魏迎拍拍他的肩膀,起身戴上斗笠,踩著木屐,身影消失在那一川煙雨中。
“將軍……”南風(fēng)愁腸百結(jié),欲言又止。
“沒事?!蹦享炵褫p嘆一聲,摩挲著手中的木雕,“遇兒總算有了好的歸處,圖秀可汗是個有能耐的,他定會護(hù)她周全。我應(yīng)該為她感到高興……”他閉上眼,眉頭輕蹙,停了片刻,他扶著桌面站起身,望向廊外。
廊外幾叢青竹被雨水沖刷得東倒西歪,小池塘的水滿溢出來,幾條錦鯉在池邊撲騰,合歡花凋零一地。
他就這樣望著,一直望著,望盡湖波淼淼,望盡遠(yuǎn)山重重,望不盡此生悵惘。
雨絲飄進(jìn)來,吹在臉上,微微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