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光三年,大雪。江陵城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冷。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雪跟白色的迷霧一樣,彌漫在整個江陵城。路上的行人都被吞沒在白霧之中,看不見身影。千家萬戶的房前屋后,灰白瓦楞上,積滿了雪花。萬物銀裝素裹,天地蒼茫一片。
九歲的江若端坐在書案前,一手懷抱手爐,一手握住毛筆,瑟瑟地寫字。字在他的筆下一扭一歪的,怎么都正不起來。他的兩只腿凍得直打顫,鼻子凍得通紅,牙齒在嘴里都不聽使喚地亂抖。身上裹著厚厚的裘皮大衣都擋不住這深冬的寒意。
剛磨好的墨,被凍得一下子就凝成了冰。只要頓了一會,筆上的墨水就固在一起,毛筆的軟毛也變得硬邦邦的,無法寫字。江若端惱地把筆一扔。“啪”的一聲,筆重重摔在了地上,碎出些墨色的冰渣子。
“來人啊,去搬多個炭盆來?!苯舳藢?shí)在受不住了,喊下人去搬多個炭盆。
“是。奴才這就去。”貼身的奴才應(yīng)聲答道。退下去取炭盆。
他兩只手把手爐緊緊抱在胸前,像是不肯放過手爐任何一丁點(diǎn)的溫暖。心想今年冬天怎么那么冷,往年殿里生兩三個炭盆,就足夠暖和了,今年怎么都放了四個還那么冷。他嘆出的一口氣都在空氣中凝成了白霧。
宮中僅有窗外時不時響起的寒風(fēng)的呼嘯聲,夾著雪花的風(fēng)肆意拍打南和宮的窗戶,像是要將窗紙撞個粉碎才甘心。嘈雜的風(fēng)雪聲擾得小若端心煩意亂。
作為嫡長子,他從六歲被立為太子開始,就被安置在了南和宮,與他母親分離。陪著他的只是幾個貼身的奴才和幾名學(xué)士。奴才負(fù)責(zé)照顧他的飲食起居,學(xué)士負(fù)責(zé)教他學(xué)術(shù)。每隔兩日,靈云國師還會來給他親自授課。這種狀態(tài)要一直持續(xù)到他十五歲為止。
越是寒冷的天,他越是想念他的母后,還有他不足七歲的妹妹,江若柔。
“太子殿下,您的妹妹來了。”一個奴才稟道。
“什么?柔兒來了?”江若端聽到這話,一下子就從椅子上蹦起來,把手爐丟在一邊,跑到宮前,看到一個小小的紅色身影在三名侍女前。
“柔兒!”江若端高興地沖了上去,把那個身穿紅色梧葉紋絨裘外套的小女孩抱了起來。
看到江若端,小女孩被凍得通紅的臉上陷下去兩個深深的酒窩,滿是幸福的笑容洋溢在臉上。
“端哥哥,我可想你了?!?p> “我也想你呢?!毙∪舳瞬淞瞬淙羧岬男”亲?。兩個紅紅的鼻子蹭在一起甚是可愛。
“大冷天的你怎么跑出來了,你一個人嗎?母后沒有跟你一起?”江若端問她。
“沒有,母后在床上躺著,說柔兒要是想見端哥哥,就自己去罷。”若柔一字一句地重復(fù)母后跟她說的話。
小若端聽完,心里有了一絲失落。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過他的母后了。聽人說母后病了,也不知道母后近來身體如何,睡得可好,病治得怎么樣了。
年幼的若柔像是看出了若端的心思,兩只小手放在若端的臉上,笑嘻嘻地說:“端哥哥,別難過,有柔兒在呢。柔兒陪你?!?p> 若柔的臉和手都被凍得跟冰塊一樣冷。冰冷的小手讓若端分外心疼。她還這么小,卻還走那么遠(yuǎn)的路來看他。
他把她小心地放到了凳子上,拿過手爐,放在若柔雙手里。那是專門為他定制的手爐,大小尺寸剛剛好合他手,放在若柔手里雖然略大一些,但也還算能握住。
“這么大冷天的,就少點(diǎn)來看我,萬一凍著了,生病了就不好了。”若端對著若柔說。
“嘿嘿,柔兒沒事,就是想見端哥哥?!比羧嵘瞪档匦χ?。臉上寫滿了天真無邪,還有對他哥哥的喜愛。
在這寒冷無比的冬天,若柔的探望讓小若端的內(nèi)心倍感溫暖。對他而言,宮中是個冰冷的地方,父親對他嚴(yán)厲,母后對他冷漠,周圍的奴才學(xué)士對他順從,只有他的妹妹,才是真正地給他關(guān)懷溫暖的人。他也無比的疼他的妹妹。
在他與若柔閑談的時候,兩個侍女一前一后走了進(jìn)來。
“太子殿下,湘貴妃娘娘差奴婢送些桂花糕給太子殿下,這桂花糕用的是金秋的香桂制成,是今日皇上賜給湘貴妃娘娘的。”一名侍女上前稟道。另一名侍女躬身呈上一個盒精致的方盒。
“貴妃娘娘真好,送端哥哥桂花糕?!比羧嵝Φ酶娱_心了。
若端知道,他的寶貝妹妹最喜歡吃的就是桂花糕了,于是便收下了。湘貴妃娘娘向來待他倆好,時不時會送些糕點(diǎn)和奇珍異玩給他們。至少比起皇上身邊的其他妃子,算是很和善了。雖然甚少見面,若端對湘貴妃還是心懷感激的。
“下次見著可要好好謝謝她。”若端說。
他打開方盒,一陣濃郁的桂花香鋪面而來,金色的桂花鋪在盒子底,桂花上是幾塊整齊放在一起的白花花的桂花糕,看上去著實(shí)誘人。若柔看到桂花糕眼睛都亮了。
他取出一塊,喂到若柔嘴里。
“好吃嗎?”若端問。
“恩!好吃!”若柔邊說邊用力地點(diǎn)頭,像是光用“好吃”兩字還不夠形容桂花糕的美味。這桂花糕咬下去粉粉綿綿,濃香四溢。
“好吃就好?!比舳诵χ此?。
他拿起一塊,剛準(zhǔn)備下口,剛剛叫去拿炭盆的奴才回來了。
“太子殿下,這炭盆放哪?”奴才躬身問。若柔自己拿起桂花糕,開心地吃著。兩只小腿蹬得很是歡脫。
“放這吧?!比舳酥噶酥溉羧岬呐赃?。
“是?!迸虐烟颗璺畔潞蟊汶x開了。
“端……端哥……哥”若柔的聲音突然變得不太對勁。她手上的手爐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黑炭黑灰撒了一地。身子搖搖晃晃像要倒下去。
若端趕緊把手上的桂花糕丟了,一把抱住若柔。
“柔兒!柔兒!你怎么了!”他一下子失了神,從未遇見過如此景象,他那前一秒還生龍活虎的妹妹,怎么下一秒就變成了這樣!
若柔的兩只小手跟爪子一樣死死扣著自己的喉嚨,像是想要將剛剛吃下的東西給抓出來。滿臉痛苦的神色。
“端……哥哥……別……吃……”若柔的聲音越來越小,氣若游絲,但是仍然拼死想說什么,聲音斷斷續(xù)續(xù),顫抖不止??墒撬呀?jīng)沒有力氣說了。她的嘴唇開始發(fā)紫,手從喉嚨上垂下,手指僵硬地蜷成一團(tuán)。瞳孔中的光在一點(diǎn)點(diǎn)暗去。
“柔兒!柔兒!你別嚇哥哥!”若端的話已經(jīng)帶著哭腔,他眼里泛起了水霧。大力地晃著懷中的若柔,像是怕她意識離去再也回不來。
“快來人?。∪ソ刑t(yī)!快去叫太醫(yī)!快去!”近乎發(fā)狂的嘶吼聲,嚇到了整個南和宮的下人。
幾個太監(jiān)跟被火燒著一般沖出宮,去喊太醫(yī)。門都顧不上關(guān),一陣風(fēng)雪闖進(jìn)南和宮中。
怕冷的若端此時卻沒感覺到風(fēng)雪吹進(jìn)來。他緊緊抱著懷中的若柔。眼中的淚水止不住的滴在若柔的臉上。他的心像是被人挖了出來,扔在地上肆意的踩踏,踩得鮮血淋漓,血肉模糊。他失聲痛哭,這是他人生里第一次哭成這樣??薜盟盒牧逊危啦荒?。
可是若柔已經(jīng)閉上了眼睛,緊抿發(fā)紫的嘴唇。她與他說的最后一句話竟然是叫他不要吃桂花糕,想告訴他桂花糕里有毒。
半晌后太醫(yī)趕來了,也無力救回江若柔。他的妹妹在他懷中已經(jīng)死了。他唯一至親對他好的人死了。
若柔死后,江若端大病了一場。
事后查出是桂花糕中有斷魂散,是一種能致人斃命于瞬間的劇毒。江世雨聞此事后龍顏大怒,湘貴妃因此被處死,湘家被誅。據(jù)聞湘貴妃在皇上面前哭喊冤枉,說她真的是送的皇上賜給她的桂花糕。一直到死她都喊冤。送桂花糕的兩位侍女都是她的貼身心腹,并且一口咬定是湘貴妃娘娘送的。江世雨以主仆共謀之嫌將服侍湘貴妃的所有奴才侍女都一并處死,一個不留。
他恨透了湘貴妃,恨透了這個處處勾心斗角的深宮。直到多年后,他才恍然明白,湘貴妃當(dāng)初喊冤,說不定是真的冤枉,但是究竟是誰掉包了桂花糕要害他,至今他也不知道。他是太子,想要謀害他,立自己兒子當(dāng)太子的后妃數(shù)也數(shù)不清。湘貴妃的下人早已全部都跟著她被一起處死,就算想要查證,也無法找到證據(jù)。所以他把怨恨全部撒到了湘貴妃的頭上,就算不是她下的毒又如何?都是因?yàn)樗土斯鸹ǜ?,才會害死若柔?p> 他甚至想過,他當(dāng)時是不是應(yīng)該也吃下桂花糕,陪若柔一起去。她太小了,那么小去到陰曹地府,萬一被鬼欺負(fù)了怎么辦。桂花糕是送給他的,本該他去死,為何死的卻是他的妹妹若柔。這太不公平了。
可是他每每想起若柔死前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他就忍不住落淚。若柔不希望他死,所以就算是再難受也拼死說出讓他不要吃。他竟還親手喂了她吃桂花糕。罪惡感像無數(shù)條荊棘一般抽打他的內(nèi)心。
從那以后,江若端再也沒吃過桂花糕,差人拔去了宮中所有的桂花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