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若端溜得沒影了,夏云才想起來忘了叫他給自己備馬。從宮城到朱府有點(diǎn)路程,不借點(diǎn)工具難免不便。這大白天的,也不好飛檐走壁。于是喚邪斌去備兩匹馬,自己找了家茶館坐著。
邪斌路過一家客棧的后院,瞧見圈里有兩匹膘肥體壯的好馬正在吃草。旁邊一個伙計在往馬槽里加干草。邪斌走上前去。
“伙計,這馬可是店家的?”邪斌指著圈里的馬問伙計。圈里的馬吧唧吧唧地嚼著干草,時不時發(fā)出哼哼的叫聲。
伙計聽到邪斌叫他,轉(zhuǎn)身瞟了邪斌一眼,看邪斌一副素衣行頭,估摸著他身上肯定沒幾個錢。又不是投住的,上來就問馬,心想估計是想騙馬的。轉(zhuǎn)眼繼續(xù)放干草,沒好氣地回道:
“不是。這位客官,要借馬的話上別家去?!?p> 這伙計分明睜著眼說瞎話。這么大的一家客棧,不說客人有沒有需求,就是店家自身平日里運(yùn)貨馱物什么的,也會備著幾匹馬。邪斌雖是武家之人,但是自幼做夏云太子的伴讀,修養(yǎng)自然也高??匆娍蜅5幕镉嬆敲礋o禮,他也不發(fā)作。只是從懷中取出兩枚銀子,甩手扔到了馬槽中。說:“這兩匹馬,我借了?!?p> 伙計眼前突然就多了兩個白花花的銀子,伙計的臉上瞬間浮起討好的笑,兩只眼睛瞇成了一條線,趕忙放下了手中的干草,利索地?fù)炱瘃R槽里的銀子,吹了口氣,往身上擦了擦,藏入袖中。轉(zhuǎn)身弓腰得站在邪斌身邊。一改之前的冷淡無禮,用一種近乎庸俗的口吻說:“哎喲這位客官真是,好說好說,小的這就去給您牽來?!?p> 伙計一邊牽著馬出來,一邊往馬背上拍了拍,說:“這都是剛喂飽了的馬,保準(zhǔn)跑得順溜?!?p> 邪斌接過韁繩,牽著馬回去找夏云。這樣的人不管是在北夏還是南江,到處都有。世人的臉,他知道的比夏云多。
邪斌走后,兩個南塞打扮的人來到了馬棚。
一名瘦小的女孩坐在一個大漢的右肩上。女孩約莫八九歲,身穿黑色寬布長袖半裙,袖上綴滿了五色彩花刺繡,細(xì)看的話會發(fā)現(xiàn)那些花是五色堇,黑裙的兩道褶子間垂著兩串銀色絲線織成的流蘇。赤裸的腳踝上各戴著三圈細(xì)細(xì)的銀鐲,鐲子上刻滿了密密麻麻的字紋。盤起的頭上,插滿了銀飾,輕微的晃動都會盈盈作響。
女孩緊閉雙唇,臉上蒼白得像是冬日裹滿屋頂?shù)难?,沒有半點(diǎn)血色,深黑色的瞳孔像是要吞沒所有的光一樣,看不到任何東西。她坐在大漢肩上,揉著自己的眼睛。大漢則只穿著素色黑寬布衣服,腰間掛著把數(shù)把小巧鋒利的鐮刀,太過樸素,與女孩的穿著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大漢抓住伙計的領(lǐng)子,把他拖到了面前,用不流暢的中原話問伙計借馬?;镉嫳粐樀弥贝蚨哙拢瑑芍皇肿ブ鬂h的手臂,連連求饒說店里的馬剛被人借走了,生怕惹上什么禍端。大漢聽罷,也沒有為難伙計,手一松,放了他的領(lǐng)子。他一放手,伙計就倉惶跑了。
女孩放下了揉眼睛的手,說:“阿木,我餓了。”
她的眼睛卻沒有因?yàn)樗娜嗯髁涟敕?,依舊是漆黑不見光亮。被喚做阿木的大漢帶著肩上的女孩走進(jìn)了客棧里,把她從肩上抱下放在凳上。阿木給女孩點(diǎn)了碗粥。
粥上來了,女孩卻沒有反應(yīng)。阿木把粥挪到女孩面前,拿起勺子,放在女孩的手上,再把女孩的手引到碗邊。女孩碰到了碗,這才開始吃。原來她那雙黑眸,已經(jīng)失明了。女孩吃得很慢很慢,一勺子要吃三次,吹了又吹,一口一口含著吃,生怕燙著。
阿木安靜地看著女孩吃粥。女孩手中的勺子突然停了下來。
“怎么了?不合胃口嗎?”阿木用南塞話問。
“……”女孩把勺子放回碗里?!拔医塘四阍谥性鸵f中原話的?!?p> 阿木有點(diǎn)尷尬地?fù)狭讼骂^,他還不太習(xí)慣說中原話。
“這粥是咸的?!迸⒉粷M地說。只吃了幾口便不愿多吃,說完把碗向前推了推。
阿木恍然想起自己忘了和店家說不要加鹽。眼前的這個女孩不喜歡吃咸的東西。阿木只好把粥端過來自己喝了,不要浪費(fèi)。
喝完粥,阿木又把女孩抱起放到了自己的右肩上,出了客棧。他們已經(jīng)走了很久了。沒人知道他們從哪里來,要去哪里。
邪斌把兩匹馬借回來后,夏云便上馬前往朱府。一個時辰后,到了朱府。
朱硯卿親自出門迎接夏云。夏云下了馬,看到朱硯卿已經(jīng)在門口等他了。
“夏某上朱府叨擾,朱大人還能來親迎,真是不甚惶恐?!毕脑瓶吞椎卣f。雖說朱硯卿親自出門迎接他這位北夏太子也是理所當(dāng)然的,只是這次他不是以太子身份來的,只是私下借以“客”的身份,來朱府暗中保護(hù)朱槿而已。
“夏云太子能來府上,是朱家的榮幸,臣下自當(dāng)恭迎。”朱硯卿也是老練地應(yīng)付起來。喚下人將夏云和邪斌的馬牽下去。
朱硯卿將夏云請入府內(nèi)。經(jīng)過兩個內(nèi)苑,穿過三道門,到了正堂。
夏云坐在朱家的正堂里與朱硯卿交談,邪斌站在夏云身邊。夏云心想:一直未見著朱槿,有點(diǎn)奇怪,難道即使是來朱家的客人也都是見不著朱槿的嗎?難怪世人都懷疑朱家是否有千金這一回事了,外人是根本見不到。
“夏云太子,國師大人已經(jīng)寫信告知朱某事情的有緣,近來還要勞煩太子殿下保護(hù)小女安全。此恩甚重,朱某不勝感激?!敝斐幥湔?。
“無事,夏某在南江閑來無事,離回去還有一月,與其游山玩水,不如幫朱家一忙,也算為南北和睦的美談了?!毕脑普f。
本在來到南江前,他從未想過會遇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雖然江若端帶他吃喝玩樂不少,但是這些北夏又不是沒有。他并不稀罕。直到遇到了朱槿,得知了南江朱家之女一事。讓他對南江有了好奇之心。
朱硯卿點(diǎn)點(diǎn)頭。聽見此番話,他覺得眼前這位北夏太子著實(shí)是有遠(yuǎn)見之人。從心里對他有所改觀。上次宴會上夏云莽撞地問出朱槿一事,讓他原來對夏云有著不太好的印象?,F(xiàn)在看來,夏云挑出朱家藏千金一事,似乎并不是什么壞事。
當(dāng)然朱硯卿還不知道,夏云早就在朱府外見過朱槿兩次了,這夏云還有一次夜闖深閨的經(jīng)歷。如果這些讓朱硯卿知道,怕是要?dú)獾耐卵?。靈云國師在信中并未提及夏云見過朱槿的事情。夏云也不會蠢到把這些事情都說出來。
“夏云太子稍等片刻,我去喚下人帶小女來。”朱硯卿說完,喊身邊的丫鬟,讓她去請朱槿過來。
朱槿得知客人已經(jīng)來了,家父讓自己過去,便收拾了一下自己,出房門走去正堂。
這時候來的客人會是誰?通常家里來客人都是不會讓朱槿出去見客人的。除非是朱家的親戚。難道真的又是朱婉?要真是朱婉該如何是好。朱槿有點(diǎn)不知道該怎么解決朱婉的事情。朱槿可做夢都想不到來的人會是夏云。
她剛準(zhǔn)備踏入正堂的門,看到堂上坐著的居然是夏云!她趕忙掉了個頭準(zhǔn)備逃。原來說的尊客是夏云?!難怪家父一大早就喊她收拾。
“?????”夏云愣是沒懂朱槿干嘛見到他就跟見到瘟神一樣掉頭就走。
“槿兒!”朱硯卿一聲喝道。朱槿居然當(dāng)著客人的面這樣走掉,實(shí)在是太無禮了,根本不是朱家千金該有的樣子。惹得朱硯卿有些惱怒,怕自己顏面掛不住。
朱槿被家父這一聲怒喝給嚇了一下。趕緊轉(zhuǎn)了回來,進(jìn)入正堂。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看到夏云在朱府里著實(shí)嚇到她了,腦子都沒來得及想,身體就先跑了。如果不是朱硯卿喝住她,她可要差點(diǎn)犯個對尊客大不敬的錯了。
“槿兒見過父親。”朱槿欠身行禮。
“夏云太子不要見怪啊,小女怕生?!敝斐幥溱s忙跟夏云賠不是,嚴(yán)肅地對朱槿說:“槿兒,還不給北夏太子行禮?!?p> “見過北夏太子殿下?!敝扉扔忠?guī)規(guī)矩矩地給夏云行了禮。
“無事。”夏云說。雖然口上是這么說,但是他的心情一下子復(fù)雜了,他還沒從剛剛朱槿見著他就跑的打擊中緩過來。他其實(shí)也不太喜歡規(guī)規(guī)矩矩大家閨秀的樣子。這種規(guī)矩的千金大小姐,他在北夏的時候就膩煩了。
“不知朱小姐叫何芳名。”夏云故作不知道朱槿姓名的樣子,問朱槿。免得朱硯卿心生懷疑。
“小女姓朱,名槿,字若薇。初見太子殿下,惶恐之至,若有得罪,還望見諒?!敝扉日f。此時的她,完全不是夏云之前眼中那個天真爛漫的朱槿,而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一個大家閨秀該有的知書達(dá)禮的樣子。朱槿起身抬頭,臉上沒有半點(diǎn)稚氣。溫婉的笑容透露出一股淡然自若的沉穩(wěn)。
朱硯卿聽罷,滿意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心想,這才是他的乖女兒,這才是朱家的大小姐。
夏云聽到,愣了一下,他頭一次見朱槿這幅樣子。那個對他說話都不用敬語的朱槿,那個兩次偷溜出朱府,兩次闖下禍端的朱槿,竟也有這幅規(guī)規(guī)矩矩的樣子。他不喜歡那些規(guī)規(guī)矩矩的大家閨秀,豪門千金,但是不知道為何卻對朱槿這個樣子討厭不起來。這朱槿,著實(shí)有趣。想到此,夏云笑了笑。
“若薇,是個好字。”夏云說。他叫朱槿叫習(xí)慣了,都快忘了本該叫她的字的。
“乃家父所取。”朱槿說。
“今后,我叫你若薇可好?”夏云桌上的手撐起下顎,看著朱槿說。
朱硯卿一聽,這話怎么有些不對勁,但是又好像沒錯。
“不好?!敝扉认攵紱]想就說出這句話了。說完恨不得抽自己兩嘴巴子,怎么拒絕得這么沒禮教。因?yàn)樗?xí)慣夏云叫她朱槿了,突然叫她若薇她會不習(xí)慣。她雖然有字,但府上幾乎沒人這么叫她,從小到大都沒聽人叫過自己若薇。就是放在大街上有人沖她大喊一聲“若薇”,她也不會回頭答應(yīng),全當(dāng)不是在叫自己的那種。
“哈哈哈哈哈哈哈?!毕脑菩α耍f:“這可是你說的,那以后我就叫你朱槿了?!?p> 朱硯卿在椅上有點(diǎn)發(fā)慌,方才聽到朱槿說不好的時候,他差點(diǎn)要發(fā)作,這丫頭怎么能這么拒絕,再說本就該叫她字,沒想到夏云居然還笑了改稱她朱槿。一個外人對他寶貝女兒直呼其名,怎么想都覺得哪里不對勁,但是又不好明說。他看到此事無礙,也就作罷了。
夏云心里可就高興了,這下子可以光明正大地叫她朱槿了。
“……”朱槿這才反應(yīng)過來夏云說那話的用意。夏云這么做無非是為了讓朱硯卿不要發(fā)現(xiàn)他們已經(jīng)認(rèn)識。
朱槿在正堂里坐了一會,總感覺少了什么。仔細(xì)一想,才想起江若端不在。大概是兩次都看到夏云跟江若端在一起,以為他們會一起來吧。難怪她感覺好像安靜了些。
“槿兒,夏云太子此次來是為了護(hù)你安全的?!敝斐幥鋵χ扉日f。
朱槿一下子沒搞清楚緣由。夏云便跟她說了事情的大概。朱槿聽完,點(diǎn)點(diǎn)頭,心想,原來是這樣。她原是不在乎什么妖靈鬼怪的,直到真正見著,信了,心底才有了害怕。照她這兩次遇險的經(jīng)歷,若不是夏云他們出手相救,自己興許早就沒命了。想著自己之前給他添了麻煩,朱槿便抱著歉意,跟夏云道了謝。
夏云此次來只是為了打個過招呼。沒留多久之后便告辭了。朱硯卿親自送他出府。他還需過兩日才會住進(jìn)朱府。一來是自己需要做些準(zhǔn)備,二來是朱府也需時間收拾整理客房,貿(mào)然住下不合禮數(shù)。
午后的陽光少了些毒辣,多了幾分柔和,斜斜地躺在石街上。馬蹄踩著陽光暖過的石板,晃悠悠得背著身上的人。馬背上的夏云從小販們的吆喝聲穿過,月牙白的衣衫在陽光下泛著些白光,本就白凈的臉,被襯得更加無暇。發(fā)上的翠玉簪束著冠發(fā),腰間的象白云雕龍紋玉佩輕輕顛著。夏云半睜著眼,過分明亮的陽光讓他有點(diǎn)不適應(yīng)。南江的江陵城繁華一點(diǎn)不輸北夏的洛陽。
南北竟然能相安和睦近百年。自古以來,哪朝哪代不是暗流涌動,即便是天下幾分,也不過是互相牽制罷了,不曾真正相安。若是,天下統(tǒng)一了,會是什么樣?一個微小的念頭從夏云腦中一閃而過,不留一絲痕跡。夏云也并未放在心上。
周身依舊是南江的繁華街市,喧囂人群。馬蹄聲淹沒在人聲里,不知所蹤。
朱槿在房中看了會書,有些發(fā)悶。眼前的字已經(jīng)一個也鉆不進(jìn)她的腦子里了。她起身去園子里走動走動。
不起眼的墻角長滿了一種不知名的草,齒狀的細(xì)長草葉約莫一尺高,茂盛地朝著向陽的地方長著,綠油油的連成一片。
扶?;ㄟ€是一如既往得盛開著,不曾懂人語,不曾知人心。只是在陽光的久曬下,有點(diǎn)焉了。朱槿取了些清水,灑在花葉上。晶瑩的水珠在花瓣上打轉(zhuǎn),凝聚成一大顆水珠后重重地從花葉上摔落,掉在地上發(fā)出“噠噠”的聲,摔了個粉碎。
朱槿的眸子在陽光下明若寶石,沒有一絲纖塵雜質(zhì)。她伸手扶著沾滿水珠的花,像是擔(dān)心水滴從花上掉下摔疼了。尚有陽光余熱的花和些許帶著涼意的清水在她的掌中躺著。
“今后,我叫你若薇可好?”
夏云的話,像是一直留在她耳畔,不曾散去。若薇。若薇。若薇……她在心中反反復(fù)復(fù)地念著這兩個字。腦中是夏云的笑顏。
“若薇是誰?”她無意中說出一句讓自己都驚到了的話。若薇不就是她自己嗎。為什么會覺得如此陌生,不像是她的字。
她收起扶著花的手,花上的水滴再次落下,終于落了個干凈?;ㄉ现皇O卤”〉囊粚悠扑榈乃?。她將手放在胸前,像是在尋自己的心跳。摸著胸前那均勻的鼓動之后,她才放心的將自己的手放下。她確確實(shí)實(shí)是朱若薇。
夏云說出了那句話后,朱槿便不假思索地說了“不好”?,F(xiàn)在細(xì)想起來,才意識到,自己對若薇這兩個字竟然是如此的陌生。興許是在朱府待的太久了,見著的人太少了,幾乎沒人叫過她的字,連她自己也都要忘記自己的字叫若薇了,所以才會這般陌生而不真切吧。
水衣在陽光下很快蒸發(fā)殆盡。澆過水的扶?;▍s也重新煥起了精神,不再焉著腦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