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百草一直覺得此事蹊蹺,定有內(nèi)情,只是事發(fā)突然,官府為了安撫百姓,三下五除二就結(jié)了案,方百草想要親眼看一看那些所謂的證據(jù)都不能,要改判談何容易,更何況全紹興城的人都看著呢,方百草就算是敢賄賂,他的銀子官府也是有心收,沒膽拿。方子年最終還是被砍了頭,且不許家屬收尸,在法場暴曬三日,被野狗啃得都沒人形了,剩下的殘缺不全的軀體被官府胡亂收了埋到亂葬崗了事。
方家一夜間天塌地陷,方百草眼看著兒子被冤死,連個尸首都沒收回來,痛不欲生、氣絕身亡。方子年的母親和妻子劉氏眼見著家里的主心骨都沒了,婆媳二人夜里雙雙吊死在屋里。十七歲的方子期和十六歲并有七個月身孕的趙孟嬌守著父母嫂嫂的尸體欲哭無淚、萬念俱灰。二人在幾個忠厚仆人的幫助下強撐著把父母嫂嫂收殮發(fā)送,家里下剩的東西但凡是能換成錢的方子期都讓下人們拿走了。
遣散下人的當晚紹興城下起了瓢潑大雨,空空落落、風(fēng)雨飄搖的方家老宅在暴風(fēng)雨中越發(fā)顯得陰森可怖。一道道的閃電從空中劃過,凄厲的白光和轟隆的雷鳴嚇得趙孟嬌瑟瑟發(fā)抖,方子期把家里但凡能保暖的東西都蓋在了趙孟嬌身上,小夫妻倆無助的依偎在一起。誰知禍不單行,趙孟嬌因連日傷心勞累,有了早產(chǎn)的跡象,方子期也是自幼隨著父親學(xué)了醫(yī)的,可是家里此時連根草都找不出來,想熬一碗藥都不能。他只得冒險偷偷跑到街口被查封的老號里去找藥材,等他冒著狂風(fēng)暴雨、電閃雷鳴把藥拿回去的時候,趙孟嬌的身子都涼了,孩子也胎死腹中。家破人亡的方子期抱著妻子的尸體哭喊的嗓子都啞了,那才是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大雨連下五日,紹興城被淹了大半。從此紹興城再沒有方家、沒有天溪堂了,連方子期也消失的無影無蹤。
就在大家還在為紹興城的慘狀唏噓的時候,一味“永安固胎丸”讓寧波永安堂起死回生。在馮立嶂夫妻倆費勁巴力死命的強撐下永安堂的生意終于有了起色,總算是見了回頭錢了。一年后,馮立嶂收買了算命先生給馮文珍和崔書瀚合了八字,成功的把女兒許配給了崔家,隨之從崔家借了三萬兩,從此永安堂才真的重新站立起來,生意也蒸蒸日上,不出兩年就成了江浙地區(qū)規(guī)模最大、分號最多、藥材最全的藥堂。把欠崔家的三萬兩還清了之后,永安堂就只賣藥材,不制成藥,至此“永安固胎丸”和“九制安胎丸”一齊從世上消失了。
當方子期慢慢將方家慘案的實情查明后,馮立嶂已不是在方家低三下四求助時的落魄樣了。為了能把永安堂和馮立嶂徹底扳倒,方子期四處游歷、求醫(yī)問道、精進武藝,吃盡了苦頭、用盡了計謀,身邊但凡能用的人他都用來復(fù)仇了,包括后來收作養(yǎng)子的方靈仙和方義先。在他用盡全力提升自己為復(fù)仇鋪路的時候,馮立嶂也沒閑著,永安堂從當初的幾近倒閉一點點的成長壯大起來,馮立嶂成了江浙一帶最大的藥材商。直到永安堂開始在京城設(shè)分號后,方子期終于定下了要養(yǎng)女方靈仙打入馮家做眼線的計策。
此時的方靈仙焦急萬分,她太清楚方子期對馮立嶂的恨了,她也知道自己無法阻止、也不能阻止他復(fù)仇,可是馮家要是毀了,孩子們該怎么辦,琇兒、五兒還有沒了娘的鶯兒,她們都是無辜的呀。方靈仙無奈的對在旁邊跟自己一起著急的百合說“馮立嶂早晚會被自己的自負害死”。
“小姐,您也沒辦法攔得住方老爺嗎?今時不同往日,當初里應(yīng)外合搭進去了一個董六,都沒能撼動永安堂分毫,倒把義先少爺?shù)牡鬃咏o泄露了?,F(xiàn)在動手能行嗎”?
“我要是能攔得住,就用不著這么心煩了。我現(xiàn)在連他打算用什么計策都不知道,恐怕他已經(jīng)開始懷疑我,不信任我了。我不是要阻止他報仇,我只是想保住我的孩子。好歹給孩子們留一條活路阿”。
“小姐,你真的不在乎馮家的死活嗎”?
“這話什么意思”?
“小姐,咱們到馮家已經(jīng)十三年了。這十三年里難道真就沒機會動手嗎?還是小姐根本就不想動手?除了心疼孩子外,難道就真的一點也不心疼老爺和現(xiàn)而今的舒服日子”?
聽了百合的話,方靈仙竟然臉紅了,幸好夜深燭火昏暗,百合也看不真切,并未覺察,方靈仙心想道:可不是么,馮立嶂對自己雖不像蕭素素那般疼愛,可是看在兩個孩子的份上倒也相敬如賓、客客氣氣。尤其是有了五兒后,連喬月娥都不再過來找麻煩了。要不是自己一心想過清凈日子,這會子怕是管家權(quán)都拿到手了。一邊是救命恩人的深仇大恨,一邊是自己和孩子們的安穩(wěn)日子,方靈仙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之中,究竟該如何抉擇,她實在一籌莫展。方靈仙不是個忘恩負義的人,身為方子期的養(yǎng)女,自己于情于理都該幫他報仇雪恨,給方家無辜枉死的七條人命一個交待。方子期那些年是如何含辛茹苦的撫養(yǎng)自己和弟弟,又是如何忍辱負重的尋找報仇的機會,她都心知肚明,只要能給他們報仇,她愿意豁出命去??墒呛⒆觽冊趺崔k,方子期能放過他們嗎,縱是能放過他們,沒了爹娘沒了家,他們還怎么活下去。
方靈仙嘆口氣,略帶愧色的問道“那你有什么兩全其美的好辦法”?
百合淺淺笑道“也算不得兩全其美,倒是能解燃眉之急”,說罷伏在方靈仙耳邊如此這般的低語一番,只見方靈仙緊縮的眉頭慢慢舒展,臉上泛出喜色。
二人正在悄聲商量計策的時候,突然聽到院子里一陣慌亂嘈雜。百合正要出去看看怎么回事,只見白芷慌慌張張的也不敲門,推開門就往里闖,還不等方靈仙問,就上氣不接下氣的說道“四奶奶不好了,前院著火了”!
“什么?”方靈仙嚇得腿軟,被百合及時扶住“還不快去看看孩子”!說完就要往外走。
竹心愣了一下“奶奶,是太太的檀香院著火了,不是咱們后邊”。
方靈仙好像剛剛緩過來一般,捂著胸口長舒一口氣“嚇死我了,你以后說話要還是這么沒頭沒尾的,小心我撕爛你的嘴”。說罷又坐下來問道“火勢如何,老爺有沒有事”?
“我和竹心剛剛?cè)ゾ叴蛩€沒出小花園,就看見檀香院方向冒著一股子濃煙,月亮門值守的吳婆子跑過來說檀香院著火了,火勢很大,老爺?shù)臅克闹芏急凰畵踔?,沒被牽連,奶奶放心”。
方靈仙讓百合去看看孩子有沒有被吵醒,端起茶杯,慢悠悠的抿了一口“老爺沒事就好,你去忙吧,跟他們說都別慌張,小心嚇著少爺小姐”。白芷答應(yīng)了轉(zhuǎn)身正要走又被方靈仙叫了回來“大小姐跟二奶奶那邊什么情況”?
“我在抬水回來的路上看到大小姐和二奶奶前后腳趕去檀香院了”。
方靈仙想了一想,放下茶杯說道“那咱們也去看看,只留百合跟竹心看著孩子,其他人都去。這么好的機會,咱們可不能落下了”。
方靈仙剛走出院門就被外面的景象嚇了一跳,原以為只是廚房、柴房這些地方著點小火,馮府里到處都是水,想來火勢也不會有多大,可誰成想前院人聲鼎沸、火光映天。后院也是亂作一團,一個個都跌跌撞撞的跑來跑去,但凡能裝水的都拿在了手上。這么大的火,實在是太蹊蹺了。方靈仙站在檀香院門口嚇得張大了嘴,火是從檀香院的西廂房著起來的,幸好周圍都有水隔著,并沒有蔓延到其他院子去。鳶尾為了救喬氏也受了傷,喬氏雖沒受傷可是受了驚嚇,已經(jīng)神志不清了。馮立嶂和劉紅袖都拿著水桶忙著提水滅火,方靈仙此時也顧不得平日里的怨恨了,趕忙拎起水桶去池子里打水。幸好馮府里的水池、暗河都是活水,布局也很精巧,闔府上下齊力總算把火救下了,只是檀香院被燒的只剩下一半,喬月娥的寢室和外間的小花廳、會客廳燒的只剩個房架子。喬月娥積攢了一輩子的寶貝也隨著這場大火化為灰燼。奇怪的是廚房、柴房和距離水池較遠的下人房卻沒事。方靈仙心里越發(fā)覺得蹊蹺,這顯然是人為的,而且是下定了決心致喬月娥于死地,方靈仙心里突然咯噔一下,一陣涼意從心頭襲來,包裹全身。也不知是累的還是被煙霧熏著了,方靈仙一陣恍惚,差點暈倒。
馮立嶂已經(jīng)讓人把喬月娥和鳶尾送到自己書房去,請大夫來看看??粗黄墙宓奶聪阍?,傲氣了一輩子的馮立嶂不由得涕淚橫流,再看看周圍的這些人一個個灰頭土臉、垂頭喪氣,身上的衣服都被火燎的破破爛爛,簡山、陳連生、杜仲還有幾個管家、小廝都受傷了還堅持滅火。劉紅袖和方靈仙一左一右的扶著馮立嶂臉上滿是害怕、驚恐和悲傷。
馮文珍拿了件衣服給馮立嶂披上“爹,別看了,回去歇著吧,已經(jīng)這樣了,看也無用”。
“你娘和鳶尾傷勢如何”?
“孟掌柜看過了,說我娘身上無大礙,就是受了驚,可能得靜養(yǎng)些日子。鳶尾的背上燒掉了一塊皮,右腳被砸的太重,怕是要留下殘疾,我已經(jīng)讓人把她們倆挪到我那兒去了,我現(xiàn)在丁香院住著,木香院空著,給她們住正好”。
馮立嶂輕輕抬了抬手,沙啞著嗓子說“好。就這么辦吧,你找?guī)讉€妥善的人,好生照顧她們。還有你們倆”馮立嶂突然停下腳步,拉著方靈仙和劉紅袖說“不管平日里你們有多少怨氣,有多不合,這個時候斷不能落井下石。大丫頭還要照顧鶯兒,一個人忙不過來,你們要多幫著些”。說完把二人推開,獨自拖著疲累的腳步擺擺手“都回去吧,回去歇著,簡山也回去吧,你們都辛苦了”。
馮文珍、劉紅袖、方靈仙三人站在已成為廢墟的檀香院前,身旁立著一根黑漆漆的棍子,誰也無法將它和曾經(jīng)花香四溢的桂花樹聯(lián)想起來。這夏夜的風(fēng)也這么滲人嗎,為什么這幾個人都緊緊靠在一起,臉上滿是淚痕。一彎新月冷凄凄的灑下陰郁的水一樣冷峻的光,靜靜的、靜靜地看著這人、這景,這彌漫著煙霧、水汽和木炭焦味的夜。不是凄涼、不是悲戚、不是嘲諷、不是安慰,就那么看著,仿佛一切它都心知肚明,又仿佛一切它都視而不見。
各自回去后,劉紅袖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大哭了一場,不是哭這場大火,是哭自己。都這個時候了,喬氏和鳶尾都傷成那樣了,都住進木香院去了,馮立嶂竟還想著讓文珍照顧鶯兒,沒有絲毫猶豫,仿佛自己不存在一樣。前去救火的時候,劉紅袖看喬氏和鳶尾傷的那么重,想的第一件事就是鶯兒要回到自己身邊了。于是她很賣力的提水、潑水,很賣力的跑前跑后,很賣力的指揮下人,很賣力的不讓自己心里的喜悅映在臉上,因為心里想的是鶯兒,因為她知道鶯兒要回到自己身邊了。躲在被子里的劉紅袖恨死馮立嶂了,她甚至決定這輩子最恨的、最大的仇人就是馮立嶂。是,自己是沒有學(xué)問、沒有蕭素素和馮文珍那樣的品行修養(yǎng),可自己也是女人呀,也有顆為人母的心呀,自己是多么渴望有個孩子,有多喜歡鶯兒,馮立嶂難道就看不見嗎?他是瞎了眼嗎?或者,他是故意的,故意折磨自己,故意不讓自己有孩子。連方靈仙,連那個青樓出來的娼妓都能有孩子,自己是清清白白的大姑娘、干干凈凈的身子,怎么就不能有個孩子呢。劉紅袖實在是想不通自己哪里得罪了馮立嶂,竟被他如此羞辱,難道生不了孩子的女人就不是女人了嗎?難道生不了孩子就不配養(yǎng)孩子嗎?馮立嶂呀馮立嶂,你實在是太無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