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素素走了不久,蕭安良家的哭聲就驚動了不少人,左鄰右舍和同族的人家念及他們平日的好,也看著五嬸的面子,都來幫忙料理喪事,說是料理喪事,不過也就幫著穿衣、入殮,安慰魏氏和孩子。族長蕭沛仁指揮幾個青壯年去五嬸的老宅抬棺木,結(jié)果還沒出門就被族里其他幾位老者攬住了。
“五嬸的棺木,沛?zhèn)惣已绢^不能用。這是五嬸五十整壽的時候,全族合力集資打的,給這個丫頭用不合規(guī)矩?!边@位老人一句話讓亂糟糟的院子突然安靜下來。
蕭安良著急的走上前“四爺爺,大正月里我也沒地方買去呀”。
“那是你們的事,他五嬸的就是不能動”。
七叔把蕭安良拉到一邊,自己去跟這幾位長者理論,誰知不但沒論出個結(jié)果,卻把族人們的意見論出來了,有說能用的,這是特殊情況,讓蕭安良日后自己出資再給五嬸重新打一口就是了;也有說不能用的,五嬸是長輩,雖說死者為大,也沒有長輩讓棺給晚輩的道理,族里之所以給五嬸打這副棺材,是因為她守了半輩子寡,一個人帶著孫子不容易,是貞節(jié)孝婦,按照族規(guī)理應(yīng)享此待遇,可蕭素素是被休回家的女兒,不配睡這口棺;也有說自己沒意見,任憑族長拿主意的。
棺木的事還沒解決,又有人提出來,蕭素素是被婆家下了休書回家的,按理也不能進宗祠家廟,不能埋進祖墳。蕭安良一下子六神無主了,五嬸也在人堆里求爺爺告奶奶的央求這些人幫幫忙,看在她父親蕭沛?zhèn)惤o族里做了這些好事的份上,給這孩子讓點陰宅。這些人爭論了一整天一點結(jié)果也沒有。
蕭素素正靜靜的躺在后院的小屋里。穿著劉紅袖、馮文珍年前托玉竹帶來的一身水綠色裙褂,緞面繡花鞋因人瘦了許多有些大,魏氏在鞋尖塞了好些棉花,才勉強合腳,臉上蓋著一方繡了桃花的手帕,桌上的兩盞長明燈在墻上映出搖搖晃晃的暗黃光影。前院的這場因她而起的爭端此時此刻跟她半點關(guān)系都沒有,她自由了,解脫了,再也沒有委屈、悲戚和凄涼。
魏氏看著院子里的這些人為了棺木和陰宅爭論不休,靜靜的從箱子里拿出一副畫和鶯兒展開,認認真真的掛在正堂。畫里是一位手拿書卷,倚在假山石邊的美女,她面容姣好、身量雋秀,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假山邊上寬大肥碩的芭蕉葉把美人映襯的更加窈窕。掛好了畫,魏氏又在桌上焚起了香爐,教鶯兒磕頭上香,魏氏把鶯兒摟著說“你娘看見這一縷香就知道你在哪兒,就會來看你”。
鶯兒抽泣的問道“那她現(xiàn)在在哪兒呢”?
“可能在院里,可能在屋里,可能在門外邊,也可能在天上的星星和月亮里。你閉上眼睛就能看見她了”。鶯兒依偎在魏氏的懷里輕輕閉上眼睛,眼角還掛著淚珠,可嘴角卻輕輕揚起了微笑,大概是在心里看到娘親了吧。
天以漸晚,爭論不休的人群陸續(xù)離開了。剛剛還擁擠喧鬧的小院突然安靜下來。魏氏抱著鶯兒坐在堂屋的屋檐下,鶯兒已經(jīng)趴在她的腿上睡著了,五嬸唉聲嘆氣的收拾著院子里的杯碟碗筷、桌椅板凳,小豆子把院門關(guān)上插好后也幫著奶奶一起收拾,蕭安良抱著頭蹲在院子一角,芃芃站在堂屋里盯著墻上的畫默默流淚。魏氏一邊輕輕的拍著懷里的鶯兒,一邊靜靜的看著什么,看著什么呢?不知道,就那么安靜的轉(zhuǎn)著眼珠子,看著、想著。樹梢上掛著一個彎彎的月牙兒,幾只叫不上名字的小鳥在樹影里飛來飛去,微涼的晚風不時送來一陣清香,院外的梅樹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開花了。
蕭素素最愛梅花,梅花性情高潔,不與百花爭艷,花香清幽淡雅,不像桂花,香的發(fā)膩、發(fā)甜,生怕別人不知道它在那兒一樣,開了后就一股腦兒的把香味散開,幾里地外都聞得到。她也不喜牡丹、芍藥這類開的太張揚的花,大喇喇的一朵,顏色也咋咋呼呼的,一開就是一大堆兒,戳在那兒太晃眼,還不如芭蕉來的好看。古往今來的詩人哪個沒有詠梅、贊梅的名詞佳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猶余雪霜態(tài),未肯十分紅’、‘寒梅最堪恨,常作去年花’、‘風遞幽香去,禽窺素艷來’、‘梅落繁枝千萬片,猶自多情,學雪隨風轉(zhuǎn)’、‘三花兩蕊破蒙茸,依依似有恨,明珠輕委’、‘角聲吹徹小梅花,夜長人憶家’,這些詩句蕭素素生前常讀給女兒聽,她愛梅、敬梅,卻從不畫梅、繡梅。她常說梅是有魂魄的,自己是個俗人畫不出梅的清韻、繡不出梅的風骨。所以她常畫桃花,桃花清淡、秀氣,是最平常無奇的,畫不好也不怕它惱。
今年的梅花又開了,愛梅的人卻去了,果真是‘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魏氏想人活著所求不過一粥一飯一屋檐,死了也只要一抔黃土罷了,怎么到了小妹身上就這么難呢,活不能痛痛快快的活,如今死了還不能得片刻安寧,人活著要守規(guī)矩,死了還得守活人的規(guī)矩。也不知道小妹現(xiàn)在走遠了沒有,看沒看到這出亂哄哄的鬧劇。人死了,猶如一縷煙、一陣風,在天地間化為無形。有人惦記著就是死無葬身之地也能得到安慰,沒人念著就是埋在皇陵也不過是一副白骨、一堆黃土。月牙兒從樹梢移到了半空中,淡淡的一抹,像極了素素的眉山,‘淺眉微斂注檀輕,舊歡時有夢魂驚,悔多情’。
這一夜對蕭安良一家來說既漫長又難熬,該守得禮又不得不守。五嬸收拾完了院子,把蕭安良拉起來說道“心里難過歸難過,辦法總是會有的,別在這兒干耗著了。你帶著小豆子跟芃芃去守靈吧,去跟她說說話,送送她”。
蕭安良站起身,面容倦怠、耷拉著雙眼,整個人瞬間老了十歲。他看看魏氏,魏氏沖他點點頭,就抱著鶯兒回房去了。蕭安良這才看見墻上的畫,畫里的小妹栩栩如生,神采飛揚,他盯著畫看了許久,又忍不住流下眼淚。他點了三支香插在香爐里,又叫了小豆子和芃芃過來磕頭上香。本應(yīng)入棺守靈,蕭素素沒有棺木,五嬸在床外檐掛了一道簾子,算是這個意思。小豆子把懷里的蒲團并排放在地上,問道“二叔,要跪著嗎”?
蕭安良在中間的蒲團上坐下說“不用了,坐著就行。你姑姑不計較這些?!逼M芃和小豆子這才在蕭安良兩邊坐下。
以往村子里辦白事,他們都會去幫忙,這倆孩子從不往跟前湊,鬼故事聽多了,心里怕得慌,即便是同族的長輩去世非去不可的時候,也是離得能多遠有多遠??墒捤厮氐倪z體就在眼前,他們不光不害怕,心里還希望她能坐起來,走下床,跟往常一樣,給妹妹梳小辮兒,給他們縫補衣裳,教他們讀書寫字,給他們做點心。姑姑做的都是揚州點心,閣老餅、灌湯包、燙干絲、松鼠魚、千層糕,既好看又好吃。叔侄三人靠著墻跟,盯著眼前的布簾子坐了一晚,也不知道什么時候都迷迷糊糊的睡著了,直到五更時分,才被魏氏叫醒,魏氏讓他們回屋去睡會,她和鶯兒在這守著。
照規(guī)矩這個時候早該起靈了,現(xiàn)在又耽擱了一天,可老停在這兒也不是辦法,人死了還是入土為安的好,不然自己不覺得什么,鄰里也會嚼口舌。蕭安良十分不安的站在門口轉(zhuǎn)悠了幾圈,搭起門簾叫道“嫂嫂,你出來一下,我有話要說”。
魏氏給油燈里添了油,把蕭安良推出來說道“別想了,你去休息吧,我自有辦法,去吧”。蕭安良不知道嫂嫂到底有什么辦法,滿心疑慮的回去了。魏氏也和鶯兒在蒲團上坐下來,給鶯兒講起蕭素素小時候的事情。她嫁進蕭家的時候,蕭素素才十歲,比鶯兒現(xiàn)在大兩歲。姑嫂倆雖沒在一起待幾年,可相處的極好,跟親姐妹一樣。正說著小時候的事,魏氏突然話鋒一轉(zhuǎn)“鶯兒,舅母要做一件事,想征得你的同意”。
鶯兒仰起頭,轉(zhuǎn)著滴溜溜的眼珠子問道“什么事”?
魏氏忐忑的說道“你娘已經(jīng)去了,總得入土為安。看樣子村子里是容不得她了,舅母有一個想法,雖不合規(guī)矩,但已是唯一的辦法了,你愿意讓舅母試試嗎”?
鶯兒堅定的點點頭說“嗯??梢?!舅母不管做什么都是為我娘好,我聽舅母的”。
傍晚,太陽剛落山,魏氏把平日里做農(nóng)活用的板車推出來,又在七叔家借了一匹大青騾,把騾子套上車,從自己屋里拿了被褥鋪上,又拿了一床嶄新的被子走進蕭素素的屋子。五嬸和蕭安良這才反應(yīng)過來,趕忙上前拉著她。
五嬸哭著說道“媳婦,好歹想辦法給她弄一口薄棺,這么做怎么對得起她爹娘”。魏氏把五嬸推開,拿被子把蕭素素裹起來,五嬸拉不住她,又跟蕭安良說“你快勸勸你嫂子,這如何使得”。
“嫂嫂,你這是要做什么,好歹跟我說一聲,也讓我放心”。
魏氏這才轉(zhuǎn)過身說道“小叔,這兒容不下她,趁著天黑,我們帶她去梅花庵”。
“梅花庵”五嬸和蕭安良異口同聲的叫起來。
“你要把她……”五嬸一下子哭了出來“這怎么使得、這怎么使得。太作孽了!我這就去求叔公,我就是磕頭磕死在他家門口,也要把棺給抬回來。你千萬別干傻事”。
魏氏攔住五嬸“嬸子,不必了。就是抬回來了,也沒地方埋。”又轉(zhuǎn)過身對蕭安良說“小叔,你們常說‘長嫂如母’,今天我這個長嫂就做一回主,你要是同意就跟我們一起,要是不同意我跟鶯兒自己去”。
蕭安良這時候已經(jīng)慌的沒主意了,想了半天,嘆了口氣說道“五嬸,就按嫂嫂的辦法做吧”。說完上前跟魏氏一起抬起蕭素素走到門外放到板車上,魏氏拿稻草把兩邊的縫隙填實了,又把床外檐的簾子拆下來,蒙在上頭。五嬸在院子里捶胸頓足、嚎啕大哭。
蕭安良把車趕到前院,魏氏和幾個孩子一直勸著五嬸,她卻怎么也收不住,嘴里不斷的說“這不行,不能這么辦,太作孽”。
蕭安良讓小豆子和芃芃進去多穿點衣裳,要趕一晚上的車,得穿的暖和點,魏氏也領(lǐng)著鶯兒進去添衣服了。蕭安良對五嬸說“嬸子,您老就別數(shù)落了。但凡有一點辦法,嫂嫂也不會出此下策。爹娘和素素若是在天有靈,也定會體諒我們。路途太遠,您就在家等著,別跟著我們折騰了”。
五嬸看已經(jīng)沒有挽回的余地了,嘆氣說道“我也老了,由著你們鬧去,有什么報應(yīng)就讓來找我吧”。
蕭安良在前面趕車,小豆子和芃芃在兩邊幫忙扶著,魏氏牽著鶯兒在后面跟著。星月指路,草蟲作伴,涼風起舞,鳥唱哀歌。五十多里的路程走了整整一夜,直至卯時才到了小邱山下。
魏氏扣響山門,向開門的小姑子說明了來意,小姑子關(guān)上門去向主持師太報告,大約一炷香時間,山門又打開。庵堂里所有的姑子都身披袈裟,分左右在門內(nèi)站定,口中還念著超度經(jīng)文。四個體格稍健的姑子抬了一扇門板出來,蕭安良和魏氏趕忙把車里的稻草清理出來,把被被子裹著的蕭素素抬到門板上,主持師太在前,魏氏、蕭安良和抬著蕭素素的人跟在身后,后面是分作兩排的念經(jīng)文的姑子。她們拾級而上,繞過正殿,把蕭素素停在了偏殿的一間禪房。
梅花庵不光是這些姑子修行的地方,它還是一座姑娘廟,方圓幾十里,但凡有未出嫁的姑娘或者不能入宗祠的女人意外死亡的,都會抬到梅花庵來。給這些可憐女人一個葬身之所,為她們超度亡靈,也是她們修行的一部分。
師太告訴魏氏和蕭安良,蕭素素要在庵里停靈三日,她們要替她做一場法事,念三天《地藏菩薩本愿經(jīng)》《阿彌陀經(jīng)》《往生咒》《大悲咒》,這三天他們可以暫住在庵里。梅花庵這些年沒少受寧波馮府的恩惠,年前喬氏還帶著家里的女眷來過,送了不少香油錢,替蕭素素超度也算是報恩了。
初八這日中午,玉竹把孩子哄好交代給婆婆,把自己打扮收拾停當,拎了些茶果點心,就往竹水村來了。年前事多,忙的走不開,雖然還在年下,但已過了破五,她可以出來探望病人。大中午的蕭家的門還關(guān)著,玉竹敲響了門,過了好一會兒五嬸才出來打開門,一看見玉竹就哭得止不住。玉竹連門都沒進,就被五嬸的一席話驚到了。她扔下手里的點心哭著就往家跑,還沒過十五,可她說什么都要回寧波去,婆婆見她哭得傷心,也沒辦法,只好找人送她回去。至夜,玉竹到了家后,把簡山、陳連生爺兒倆嚇了一大跳,見她哭得兩眼通紅,還沒過十五就跑回來了,還以為是跟婆婆鬧了別扭。簡山、陳連生因要替馮立嶂盯著天溪堂,片刻不得空,陳連生除夕也回不去,只把玉竹和孩子送回紹興,這會像是受了極大的委屈一般的回來,陳連生當著簡山的面也十分為難。簡山也以為女兒年輕不懂事,在婆家鬧脾氣了,把她好一頓數(shù)落。
這時送她回來的人才說道“聽她路上說,是馮府里一位姨奶奶沒了,她才這么傷心難過”。
“姨奶奶?”簡山疑惑的盯著陳連生“沒聽說哪位姨奶奶抱恙,你聽說了嗎”?
“我沒聽說,你是哪兒得的消息,準是有人見不得人好,瞎說的,犯不上為一句瞎話鬧心。”陳連生笑著安慰玉竹。
埋頭痛哭的玉竹突然抬起頭對父親說道“爹,你幫我備輛車吧,我得趕緊去給二奶奶報信”。
陳連生這才反應(yīng)過來,玉竹說的到底是誰,只是簡山還一頭霧水“師傅,她說的是三奶奶,三奶奶病了大半年,一直不見好,恐是歿了”。
簡山聽蕭素素歿了,低沉著嗓子安慰女兒道“丫頭,天太晚了,明天去也是一樣,不急在這一會兒”。
“小姐,出事了?!瘪T文珍正在鏡前梳妝,紫竹站在背后冷不丁說了這么一句,把她嚇了一跳。
馮文珍轉(zhuǎn)過頭看著她“呸呸呸,大年下的胡說什么呢”?
紫竹這才把草果叫進來,草果一見馮文珍,哭著跪倒在地伏在她腿上,嘴里含糊不清的說“大小姐,我家奶奶歿了”。
一面銅鏡哐當一聲摔到地上,馮文珍拽著草果的胳膊,驚恐的問道“歿了?你從哪兒知道的?誰告訴你的”?
“玉竹姐姐一早來報信,說人歿了”。
馮文珍披散著梳了一半的頭發(fā),跌跌撞撞的跑出去,紫竹、茱萸、草果在后面追著。剛到沉香院的后院,就聽到里面?zhèn)鱽硪魂嚳蘼?,嚇得她腿一軟,扶著門框,不敢進去。紫竹、草果才追上她,把她扶到小花廳,劉紅袖、玉竹、紫蘇、梧桐正哭的傷心。馮文珍拖著步子走到玉竹身邊,抓著她的手問道“你看見了?你是不是說胡話呢?”玉竹哭的說不出話來,馮文珍輕輕的晃著她的身體,拉著哭腔“你說話呀?你是不是胡謅的?你快說呀,姨娘到底怎么了?!弊现?、茱萸上前勸住她,把她拉到榻上坐下。
玉竹這才哭著說道:過了破五,初七那天家里也沒事,我想著好久沒見蕭姨娘了,就把孩子交給婆婆,收拾了些禮物到了竹水,誰知敲開門就五奶奶一個在。她老人家一見我就哭得止不住。說蕭姨娘已經(jīng)去了!沒有棺木也入不了宗祠,被蕭二爺和大嫂子用板車拉到梅花庵去了,這會恐怕已經(jīng)埋在小邱山上了。
馮文珍只覺耳邊“轟”的一聲,癱坐在椅子上動彈不得,眼淚吧嗒嗒的落下來“怎么會是這樣?孟掌柜不是說還有的救嗎?大嫂子在信里還說有好轉(zhuǎn),人怎么就沒了,她怎么就沒了呢”馮文珍慌亂的手足無措,眼睛不知道看哪兒好,手也不知道該怎么放,只覺得心里好像被什么東西捅開了一個洞,從這個洞里嗖嗖的直冒涼風,全身上下從腳到頭發(fā)絲都滲著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