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素素坐在窗邊,她現(xiàn)在還覺得恍惚,這一切都像做夢一樣。從糊著湖綠茜影紗的窗子看出去,外面一片濛濛的綠色,巴掌大的一片天是綠的,芭蕉是綠的,花是綠的,連在院子里盯著她的幾個人都是綠的,綠生生的看的人腦仁疼。蕭素素嘴里喃喃自語道:我記得昨天娘親還在看我繡花,爹爹還夸我繡的好,可是我又分明看到娘親躺在仵作房冰冷的地上,一動不動的,我沒看到她的臉,只看到了她的繡花鞋,二哥不讓我看,對了,還有大哥,大哥呢?我去了一趟京城都沒看見大哥,只見到了嫂嫂和芃芃,芃芃長高了。他好像病了,在船上,船上太悶了,我都快窒息了。我記得哥哥讓我在茶鋪等著,有幾個人說芃芃不好了,然后就把我?guī)ё吡?,然后,對,然后我就在這兒了。
蕭素素自顧自的自言自語,完全沒注意到有人進(jìn)了屋子。有一雙手輕輕拍了蕭素素的肩膀“三妹妹”!聲音真好聽,可是蕭素素還是嚇了一跳。她的心猛地一緊,嚇得差點從榻上跌下來,幸好有雙手扶住了她。蕭素素回過神仔細(xì)看著扶住自己的人。是一個很好看的女人,面容清秀、眉如遠(yuǎn)黛、眼含秋波,兩腮點著淡淡的玫瑰胭脂,歪歪的挽著頭發(fā),帶著一支攢寶折枝桃花釵,穿一身翠綠底子粉荷紋的衣裙,耳邊的玉墜子襯的頸子越發(fā)粉白。這樣的長相,連迷迷糊糊的蕭素素也不得不多看幾眼。
“請問你是哪位”?蕭素素怯生生的問道。
“三妹妹忘了我了,成親那天我們見過的,我是二姨太劉紅袖,你叫素素?”這位二姨太扶素素在榻上坐好,自己也淺淺的坐在床邊。
“哦,是劉姐姐,隱約記得,我是素素,蕭素素?!笔捤厮赜袣鉄o力的答道,還是看著窗外面,看著天,突然她回過神來,一把抓住劉紅袖“劉姐姐,你幫幫我,幫幫我好不好,我哥哥嫂嫂還在等我,我侄兒還病著?!笔捤厮赝蝗还虻乖诘厣稀皠⒔憬悖笄竽懔?,求求你了”。
劉紅袖不禁落下淚來,費(fèi)了好大勁才把蕭素素拉起來坐下“妹妹,我要是能救得了你,我就先救我自個兒了,姐姐勸你一句,既來之、則安之”。
“劉姐姐,我是被人拐來的,他們都在瞎說,我不是什么大戶人家的庶出女兒。我家里遭了難,我和哥哥嫂嫂帶著侄兒回紹興長樂老家,路上侄兒病了,在杭州給侄兒看病。我哥哥看我體力不支,就讓我在一個茶鋪等著,他去雇車,誰知道有幾個人跟我說我侄兒不好了,說他們是我哥哥派來接我的,就把我?guī)ё吡?,他們迷暈了我,等我清醒了,我就在這兒了,劉姐姐,我已經(jīng)許配人家了,我得回家”。
劉紅袖被驚的慌了神,只得結(jié)結(jié)巴巴的說“這,你已經(jīng)許配人家了?可,我能怎么辦呀”!
劉紅袖的父母在城里開了一家成衣鋪,生意難做,慘淡經(jīng)營,一日一個媒婆來鋪子里做衣服,見劉紅袖生的標(biāo)致,就問她母親女兒可曾婚配,她母親見媒婆問起女兒的婚事高興的連說沒有,還拜托媒婆幫忙留意好一點的人家。媒婆說憑這丫頭的長相不愁嫁不到好人家。果然過了幾日后媒婆就來對劉紅袖的父母說,城里的富商馮老爺要納妾,媒婆去說了后,馮老爺對劉紅袖很滿意。一聽是給人做妾,劉紅袖的父母就有些不愿意了,可架不住媒婆的一張嘴,而且馮立嶂愿意出二百兩聘銀,還說以后馮府上下的衣裳都在他們家鋪子做,他們還找了算命的合了八字,說劉紅袖有生兒子的命,于是劉紅袖就嫁給馮立嶂做了二姨太??墒亲约杭捱^來三年了肚子一點動靜也沒有,雖然馮立嶂看在她尚有幾分姿色也沒多過于斥責(zé),對她還是一如既往的疼愛??蓜⒓t袖自己知道,這終究不是長久之法,美色當(dāng)前,不如有一子來的踏實。
“妹妹,你是不知道老爺?shù)哪苣?,他雖說只是個藥材商人,可是能把藥材賣到京城,賣進(jìn)皇宮里。你想想皇宮是什么地方,皇帝和娘娘吃的都是咱家老爺?shù)乃?,你能拿什么救自己,有一頓飽飯吃,好歹保命罷了”。
“皇宮、皇帝”!蕭素素想起了父親,就是皇帝的一道圣旨蕭家就被抄了家,又是皇帝的一道圣旨就要了她爹爹的命,她冷笑一聲“皇宮,那兒可不是什么好人住的地方”。
劉紅袖又被蕭素素嚇了一跳,趕忙捂著她的嘴“我的乖乖,妹妹這話可不敢亂說,要殺頭的”。
“我還怕殺頭嗎?我現(xiàn)在活著跟殺頭有什么區(qū)別”蕭素素冷冷的說。
“妹妹,我看你是一個心氣兒頗高的人,可姐姐還是要再多說一句,你得認(rèn)命,這女人吶自打生出來,命就由不得自己了,你認(rèn)了命才能把苦變成甜,你不認(rèn)命,連甜的機(jī)會都沒有”劉紅袖語重心長的開導(dǎo)蕭素素,也是說給自己聽。
“我還有指望嗎”?
“有,當(dāng)然有,你聽我的,好好待著就會有”劉紅袖緊緊握著蕭素素的手,她可憐這個女孩子,可憐她比自己還苦,可憐她小小年紀(jì)就把一輩子耗在這巴掌大的天地里,一輩子就一件事,生兒子,生出來了,你好我好大家都好,要是生個女兒,日子也將就著能過,可是像她這樣什么都生不出來的,才是生不如死。
蕭安良搬到蕭氏祠堂去住了,魏氏替他收拾了一應(yīng)的生活用品,其實也沒什么。無非是一些衣服被褥、水盆茶具之類的。從蕭安良家直一往巷子深處走,大約兩里路,出了村子,距離長樂河不遠(yuǎn)有一處稍高于村莊的山坡,山坡頂上矗立著一座獨孤的院落,地形居高臨下,看起來頗為莊嚴(yán),那兒就是蕭氏祠堂。
蕭安良記得祠堂里原住著一位老院公,是一個老鰥夫,算起來他應(yīng)該叫叔公的,到了祠堂,問過伯父,才知道這位叔公已經(jīng)去世了,現(xiàn)在祠堂里就蕭安良一個人了。伯父帶著一眾族人祭拜了祖先,他鄭重的對族人說“沛?zhèn)惖膬鹤?、兒媳、孫兒回來了,大家都是血脈相連的至親骨肉,各家各戶日后也要互相幫襯著,照顧好這幾個孩子,莫要讓沛?zhèn)惡诵?。安良現(xiàn)如今住在祠堂,憲良媳婦一個人帶著孩子也不容易,我已經(jīng)跟他五嬸商量了,他五嬸帶著小豆子搬過去跟憲良媳婦一起住,也好有個伴兒。憲良媳婦是做過縣令夫人的大家閨秀,沒過過咱這農(nóng)家的苦日子,各家媳婦要多走動,多教教她。沛?zhèn)惣业难绢^在杭州府遇到人牙子,被賣到寧波府了,是死是活,人現(xiàn)在哪兒都還不知道,今天大家都在,我把話說在這兒,大家伙兒無論如何得把人找回來,沛?zhèn)惿鞍蜒绢^許給京城的大官了,把人找回來與大家也有益”。
蕭沛仁之所以要跟大家強(qiáng)調(diào)蕭素素許配給了京城的大官這件事,是因為蕭沛?zhèn)愃懒?,大家日后也沒什么益處可靠,自然不會盡心幫忙,說出來既是嚇唬也是利誘。都是種田的良善之人,目光看的短,誰還會想蕭沛?zhèn)惢钪甲隽耸裁春檬隆?p> 現(xiàn)在還不是農(nóng)忙時節(jié),大家還都得閑,這是丟孩子的大事,自然沒人推辭。族長說的許配大官的話的確嚇唬住了人,但是大家愿意幫忙的最根本原因在于蕭安良。蕭安良是國子監(jiān)的監(jiān)生,有大學(xué)問,得知蕭沛?zhèn)惣业娜艘貋淼臅r候,大家就暗地里商量了,想請蕭安良教孩子們讀書寫字做學(xué)問,讀書人到底比莊稼人體面,若是能考個秀才舉人什么的,那才是祖宗積德呢。
魏氏替蕭安良收拾了些行李,交代了好些話后,蕭安良就跟著同族的一位七叔和寧良、宸良、定良、守良四位堂兄弟一起趕往寧波了。
幾個媳婦跟著大伯母一起幫五嬸搬了家,五嬸帶著一幫人剛進(jìn)到院子,魏氏就帶著芃芃給眾人行了禮“煩勞眾位伯母嬸嬸嫂子幫忙,瑾嵐感激不盡”。
一幫農(nóng)婦都被魏氏的談吐做派驚著了,一個個扭捏著,慌得不知道怎么好,還是大伯母把魏氏扶起“憲良媳婦,千萬別拘禮,咱們鄉(xiāng)里人不興這些個”又回身把五嬸請過來“這就是你五嬸子,日后你們一處作伴”。
魏氏又微微頷首行下蹲禮,口中叫道“五嬸好”。這位五嬸不過四十出頭,可看起來倒像是五十多歲的樣子,一身粗布衣衫,漿洗的十分干凈,一看就是個利落要強(qiáng)的人,倒是跟魏氏的性子很像。她的孫兒小豆子比芃芃大兩歲,一臉的調(diào)皮樣,看著魏氏只是個樂,也不叫人。魏氏把眾人讓進(jìn)堂屋,除了幾個伯母嬸子輩的進(jìn)去了,其他的媳婦都立在院子里。
魏氏請眾位嬸子伯母坐了,奉過茶后,又單單捧出兩碗茶給大伯母和五嬸。然后款步走到堂屋中央跪下,幾個婦人趕忙站起來要去攙扶她。魏氏說道“伯母嬸子請坐,請聽侄媳婦說”魏氏的眼眶有些泛紅“這兩天多謝大伯母處處操心,費(fèi)心張羅,我公公婆婆已經(jīng)去了,丈夫還在牢里關(guān)著,今后還要仰仗眾位長輩關(guān)照。承蒙五嬸不嫌棄,心疼侄媳婦,日后我也定把五嬸當(dāng)婆婆侍奉。媳婦也跟各位長輩說句私心的話,我李氏婆婆去的早,我無緣得見,魯布里氏婆婆我也沒好好在堂前侍奉過。瑾嵐身為蕭家的媳婦卻沒盡過一個媳婦的責(zé)任,瑾嵐愧對公婆,愧對蕭家的列祖列宗?,F(xiàn)如今,族里眾位長輩心疼我們孤兒寡母的,瑾嵐能有機(jī)會侍奉高堂,定會晨昏定省,侍奉茶飯,也請五嬸不要嫌侄媳婦粗笨。”說完,又磕了頭。
魏氏的話早就感動的一眾婦人淌眼抹淚了,忙不迭的扶魏氏起來。幾個伯母嬸子都夸五嬸好福氣,竟從天上掉下來這么個孝順懂事的媳婦,下半輩子是不用愁了,站在院外的幾個媳婦也很是敬佩魏氏的孝心,嘴里嘖嘖稱贊。
魏氏和五嬸的日子過得辛苦平淡,但她們都自得其樂。五嬸教魏氏燒火做飯、舂米磨漿、種瓜點豆、打漁布網(wǎng),魏氏教小豆子和芃芃讀書識字,閑來也做些針線刺繡,村子里的媳婦姑娘見了都央求要跟魏氏學(xué)。魏氏不但擅長女工,而且在書法丹青上頗有功力。魏氏的父親是國子監(jiān)司業(yè),是有大學(xué)問的文官,卻不讓女兒在詩書上下功夫,只稍稍教女兒認(rèn)字,讀些開蒙的經(jīng)典。他常說女孩兒要磨煉性情,書讀得多了反而無用,不如練習(xí)書法丹青來的好,既陶冶情操又能消磨時光。所以,遍請京城的名師教女兒練習(xí)書畫,連蕭沛?zhèn)惗寂宸菏系囊皇纸^妙的魏碑和細(xì)膩精巧的工筆花鳥。
嫁給蕭憲良后,她才明白父親的用意,日子漫長,寫寫畫畫的確是消磨日子的好辦法。不過這些功夫現(xiàn)在可用不上了。
蕭安良一行到了寧波后,每日不停歇的四處打聽蕭素素的下落,連娼館酒肆戲園子各種風(fēng)月場都去了,還是沒有一丁點線索,三四天過去了,好些人都有些想放棄了,大家每天信心滿滿的出去,又都垂頭喪氣的回來。
“安良,你確定人真的被帶到寧波了”?
“安良,會不會已經(jīng)被賣到別的地方了”?
“安良,我們現(xiàn)在無疑是大海撈針呀,在偌大的一個寧波府沒頭沒腦的找一個人,談何容易”!
“安良,官府當(dāng)真不管么?不是說許配給了大官家么,不能找他們幫幫忙嗎”?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都有些泄氣了。蕭安良也知道自己有些強(qiáng)人所難,可是妹妹是他弄丟的,哪怕只有一線希望他也不會放棄,他何嘗不知道時間越久,把人找回來的可能性就越低,可是總得找呀,不找怎么知道找不到呢。
“七叔,幾位堂兄堂弟,這幾天辛苦大家費(fèi)心幫我找妹妹,我若不知道妹妹在哪兒便罷,我既然已經(jīng)知道妹妹就在寧波,無論如何我是要找到她的,若是有線索說她被賣到了別的地方,我就到別的地方去找,若是說妹妹已不在人世,我定要見到尸首才安心?!?p> “安良”七叔開口說道“我們也不是不想幫著找,你的妹妹,也是我的侄女,也是他們幾個的堂妹,哪有不著急的。只是我們這么沒頭蒼蠅似的亂找,怎么能找到線索呢,我看我們還是好好商量個法子,從長計議,免得耽擱時間,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叔叔說的是,侄兒剛剛魯莽了,請各位見諒”蕭安良愧疚的低著頭向眾人道歉,他也是太著急、太擔(dān)心了。
靜坐了一陣子,突然有人開了口“七叔,我們還是分頭去托一托熟人吧,但凡是在寧波府的熟人,只要能搭上話的都去問一問,一個托一個,總比我們幾個消息廣、辦法多”。
這個提議一說出來,大家都覺得好,個個都直拍腦袋,這么簡單的辦法,之前怎么沒想到呢,白白耽擱這幾日的時間。既然辦法有了,大家便約好無論結(jié)果如何,還是戌時前在客棧碰頭,說罷各自離開,找熟人去了。蕭安良想來想去,自己在寧波除了那個見過一面的李大人,竟沒有一個熟人,但也不愿就這么干等著,于是一個人繼續(xù)在城里四處亂撞,找素素的下落。
果然是人多力量大,這幾日竟有很多人給他們提供消息,興沖沖的一一核實后卻都不是。在這大清朝里受苦受難受委屈的女人實在太多了,只小小一個寧波府,兩天里竟冒出來這么多,有被拐了賣到青樓的,有被家人賣到大戶人家做丫鬟的,有被丈夫租給人家借腹生子的,個個都是苦命人。
這天,七叔因為連日奔波勞累再加上天熱有些中暑,一個人在客棧里臥床休息,一個住在長樂河下游的鄰村青年,名喚陳連生的來拜訪七叔。他給七叔帶來了一消息:他的東家,寧波府最大的藥材商人馮立嶂,半個月前新娶了一房姨太太,是從紹興來的。據(jù)陳連生說這位馮老爺有錢有勢,生意也做的很大,唯一的遺憾是沒有一個兒子,為了能得個兒子,剛又娶了一房姨太太,說是紹興城里一戶人家的庶出女兒,家里大老爺去世了,大太太又不喜歡她,就把她賣給馮老爺做了妾。馮府二姨太的丫鬟玉竹來藥鋪拿藥的時候無意中說起,這位新姨太太自打入府以后就被關(guān)了起來,每天著專人送飯,行動都有人盯著,最重要的是這位三姨太姓蕭,所以他才著急忙慌的來找七叔。
七叔聽說是紹興人,姓蕭,猛地一拍桌子“哎呀~那就是了,果然是皇天不負(fù)苦心人,你回去繼續(xù)打聽著,千萬別讓人看出來,待安良他們晚上回來后,我們再商量商量下一步對策”。
這些什么大太太、庶出之類的話都是人販子瞎編的,為的是讓買家放心,如果直接說是他們拐來的,像馮立嶂這樣的大買主是不會出高價的。而紹興人、姓蕭是蕭素素自己說的,她知道哥哥嫂嫂一定會找她,這些信息要是能傳出去有利于哥哥找到她。納妾那天人販子把蕭素素迷昏,租了一頂小轎,送進(jìn)馮府,等她醒過來的時候一切都已經(jīng)晚了。
自打從七叔哪兒得知這個消息后,蕭安良激動的一晚上都沒睡著,他滿心歡喜的希望這個人就是素素,已經(jīng)想到把素素帶回去后嫂嫂何等高興,嫂嫂和素素跟著五嬸學(xué)做家務(wù)、干農(nóng)活的樣子何等有趣,素素逗著芃芃玩的畫面又是何等溫馨,“妹妹終于找到了,終于找到了”他激動地躺在床上自言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