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阮雪音再入挽瀾殿。
算上侍疾的五日，今夜是她第十回進(jìn)來，已經(jīng)非常熟悉這座殿宇里的光影，那些懸鈴木在夜風(fēng)中沙沙沙的聲響，以及通往御書房那條鵝卵石徑。
快到書房門口時她提醒自己，無論如何，今晚要把河洛圖的事談妥。其他所有都讓位于這一項。
極少見地，顧星朗沒有在批折子。他坐在烏木案前，手里拿著一樣物件，正凝神看。距離有些遠(yuǎn)，但那物件通身晶瑩剔透，在燈光下熠熠生彩，阮雪音還是看清楚了，是一只翠玉鐲。
他看得很認(rèn)真，像是陷入了某種思緒，以至于她站在門口半晌，他竟無絲毫察覺。
阮雪音等了片刻，覺得再站下去有窺視之嫌，輕咳一聲道:“君上萬安。”
顧星朗如夢方醒，不動聲色將鐲子放入一個描金小匣內(nèi)，又將匣子推至?xí)敢唤恰?p> “今日這么快?！?p> “滌硯大人在清晏亭附近遇上我正往這邊走，所以比平時早。”
顧星朗起身走向露臺，“你倒學(xué)會不請自來了?！?p> 阮雪音笑笑，“總歸君上會派人來接，臣妾略走兩步無妨?！?p> 許是真有些熟悉了，她講話也不似最初那般拘謹(jǐn)。
“看起來你有很多話要跟我說?！?p> “的確如此。”
顧星朗停下腳步，饒有興味看她一眼，“有備而來?！?p> “君上覺得我哪天不是嗎？”
“確實。但今夜目的感尤強，你站在書房門口我就感覺到了?！?p> 他至圓桌邊坐下，她也坐到他對面，場面自然得像發(fā)生過千百遍。
“所以君上知道我要說什么?！?p> “還沒有?！?p> 阮雪音一怔，“君上的意思是——”
“就是你理解那個意思?！?p> 阮雪音眸光變了兩變。
“很奇怪么？宇文家畢竟稱霸青川兩百年，寂照閣的關(guān)卡豈是那么容易打開的?！彼肓讼?，有些不解，
“你難道沒料到這個答案？惢姬大人總該有數(shù)?！?p> 料是料到了。只不料你答得這么爽快。
“到第幾道門了？”
顧星朗思忖片刻，真的只是片刻，短到阮雪音沒有察覺，
“第四道。”
她再次表情叵測看著他。
“你看著我做什么？宇文家也是一朝設(shè)一道，我們一朝解一道，很合理?！?p> 是還算合理。但也很不合理。
“也就是說，你還沒解過，或者沒解開？”
“嗯?！?p> 阮雪音第三次定定然看他。
才坐下不到半柱香時間，顧星朗被她盯得發(fā)毛，咳嗽一聲道：
“自我即位以來的時局，你也看到了。真的沒有時間去寂照閣闖關(guān)?！?p> “我下山時，老師說憑你的本事，如果自即位起便開始破題，很可能已經(jīng)走到了第六道?！?p> 顧星朗挑眉：“七年開兩道？惢姬大人未免太瞧得起我?！?p> “太祖、太宗、定宗陛下，他們都各開了一道?！?p> “他們是一生開一道?！?p> “所以咯。你是顧星朗?！?p> 他看著她，并不接話。
“顧星朗是大祁百年，甚至青川三百年來腦子最好用的人。這話不只老師說，紀(jì)桓大人說，現(xiàn)在所有人都這么說。”
明明是句厲害的恭維，卻因為氛圍和事件，變得充滿壓迫感。
“那又如何？沒人規(guī)定我一定要解寂照閣的關(guān)卡。”
“打開寂照閣關(guān)卡，拿出河洛圖，是顧氏皇族祖訓(xùn)之一吧。”阮雪音也不急，飲一口茶娓娓道：“怕是整個青川都盼著君上一朝通關(guān)呢?！?p> “在這祁宮里，敢堂而皇之對我說出河洛圖這三個字，還敢開口問我借的人，只有你一個?！?p> “但君上并不意外?！?p> “蓬溪山有曜星幛和山河盤，對河洛圖這樣的東西感興趣，情理之中。”他也拿起白玉杯飲一口，“只是河洛圖乃皇家物，沒有外借的道理。哪怕今日我已經(jīng)拿到了，也不可能借。”
“河洛圖是宇文家的東西?！?p> 顧星朗面色微變，目光森然看著她：“是宇文家在保管的東西。沒人知道它的歸屬?！?p> 阮雪音莞爾：“所以現(xiàn)在是顧家在保管。蓬溪山只想借來一觀，并不想代為保管?！?p> “如何借法？”
“給我一個時辰。”
“拓?。俊?p> 阮雪音一怔，既而反應(yīng)過來：“山河盤的拓本你看了？”
顧星朗隨手理一理衣袍，靠向椅背，“我是第一嫌疑人，自然要看。山河盤竟可以拓印，雖沒見過，想也驚奇。你不是說山河盤和曜星幛都在不停流動？拓印難道不會破壞它運轉(zhuǎn)？”
“我也不知道她怎么做到的，反正我不敢?！?p> 顧星朗微微一笑：“你師妹行事倒是比你狠厲?！?p> “何以見得？”
“感覺?！?p> “君上說自己從來不信感覺?！?p> “有些感覺基于事實累積，可以參考。”
阮雪音隱隱嗅到話題要被拉開的味道，不再往下接，轉(zhuǎn)而道：“所以君上如何考慮河洛圖的事？”
顧星朗拿起桌上的白玉杯開始在手里轉(zhuǎn)，“你之前說已經(jīng)攢夠了跟我借東西的條件，說來聽聽?！?p> 有進(jìn)展。阮雪音長出一口氣。
“其一，我解了戰(zhàn)封太子案你的嫌疑，這份人情你也受了；其二，十日前我救了你一命，雖在意料之外，也算大恩；其三，”
她在心里確認(rèn)一遍措辭，朗朗道：
“打開寂照閣所有關(guān)卡，拿出河洛圖，是顧史皇族使命，君上盡管嘴硬，到底是要做這件事的。如果君上方才所言為真，那么現(xiàn)在還剩三道門，河洛圖于景弘年間被顧氏拿到，指日可待?！?p> 顧星朗笑起來：“你對我比我自己還有信心?！?p> 阮雪音卻非常認(rèn)真：“憑一人之力開三道，確實有些夸張。君上就沒想過找?guī)褪郑俊?p> 顧星朗微微前傾，眸色沉沉看進(jìn)她眼睛：“百年前太祖滅宇文，拆了皇宮中一切建筑規(guī)制，只有寂照閣留了下來，當(dāng)然是因為河洛圖。同樣，從宇文家到顧家，所有規(guī)矩都變了，只一樣沒變：寂照閣，只國君能入?！?p> 阮雪音自然知道，整個青川都知道。
“君上認(rèn)為，如今青川局勢如何？”
“山雨前夕。”
“君上覺得還有幾年？”
他知道她是問，還有幾年可能爆發(fā)戰(zhàn)爭。
“那要看慕容峋的速度?！?p> 阮雪音挑眉：“君上如此看得起蔚國？”
“第一，崟國打不動。定宗時期你們有賀鳴將軍都未敢妄動，如今有誰？且你那位父君向來喜歡暗地使勁，明刀明槍，不是他風(fēng)格。當(dāng)然，除非他還有其他準(zhǔn)備，而瞞過了我放在崟宮的人。以阮家三百年來行事之道，哪怕崟國出兵，也一定是有人起頭，比如蔚國?！?p> 這不是什么好評價，阮雪音卻不以為忤，仿佛他口中的阮家不是自己母族。
“第二，蔚國如今的形勢是他們一百余年來之最佳。慕容峋我少時見過一次，很有些我三哥的風(fēng)采。上官朔謀略其實不輸紀(jì)桓，奈何慕容翀（注）實在是扶不起的阿斗，如今新君即位，他也有了用武之地。更何況，”他看她一眼，
“你雖不說競庭歌為何入蒼梧，看結(jié)果也知道，你這位師妹是要將這蔚國謀士一做到底了。蓬溪山的眼光，我是信的?！?p> “你就不好奇老師為何答應(yīng)她幫慕容峋？”
“我好奇啊，你不說啊。”
梁語澄
注：慕容翀，慕容峋父親，蔚國上一代國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