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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川舊史

第二十八章 星落明光臺(下)

青川舊史 梁語澄 2291 2018-11-29 16:41:16

  那時他才六歲,不明白母后為何會說這樣一番話。他至今不去細(xì)想這件事,或者也是不敢想。但再是不想,十四年過去,那些話早就在潛意識里被他消化了千萬遍。

  母后跟所有人一樣,也擔(dān)心有朝一日他會為那個位子站到三哥對面吧。

  可那時候他才六歲。

  皇室的殘酷邏輯,連一個六歲孩子都要嚴(yán)加提防。

  他不能怪母后一碗水未端平?;蛟S母后也并不是偏心三哥,只是同時為他們兩人著想。三哥已經(jīng)是太子,也足夠優(yōu)秀,立嫡立長,亦最合祖宗規(guī)矩。自己再是天賦過人,終歸沒有必要再生變數(shù),引出事端,傷了家族和氣、兄弟情分。

  這些都是對的。

  可自己是什么性子、怎樣的人,母后不清楚嗎?何至于那時候就講出來這種話?

  還有晚苓。近二十年的情分,因?yàn)橐粋€憑據(jù)不足的流言,便疑他至此。

  終歸在她們看來,渴慕皇位以至于兄弟反目這件事,是有可能在他身上發(fā)生的。

  若母后看見如今坐在這位子上的人是他,過天長節(jié)受萬民朝賀的人是他,站在明光臺上眺望整個大祁國境的人是他,

  她會開心么?

  還是會和晚苓一樣,也懷疑三哥的死,與他有關(guān)?

  那么父君呢?七年前傳位之時,他是何種心情,是否也疑心過自己?

  這茫茫世間,或許根本沒人相信,他對那個位置從未生出過渴望,一刻也沒有。

  但如今站在這里的,還是成了他。

  真是諷刺。

  又如何呢。

  他對這個君位不排斥也不渴慕。三哥戰(zhàn)死,自己臨危受命登臨大寶,他以為這是一份責(zé)任,一項(xiàng)使命,一種傳承。于是他毫不猶豫坐上去了,且自第一天起就全力以赴,不敢有絲毫懈怠。

  那年他十四歲。

  十四歲的少年,不得不迅速適應(yīng)一個永無寧日的君王世界。他全神貫注盯著著整個青川的風(fēng)吹草動,從祁國內(nèi)部至西南北三國。計(jì)算,防范,博弈,制衡,他沒空跟自己說話,甚至沒空在鏡子里看看自己每個時期的模樣。太多事情涌過來,日復(fù)一日。而他就這樣從十四歲走到二十歲。倏忽之間。

  不是沒有快樂的。對于一個天生雄才大略的少年來說,能施展一身才能治國平天下,那種愉悅與成就感無與倫比。

  但更多時候,是如坐針氈,如履薄冰,如臨深淵。

  有時候他覺得那些事與自己并無關(guān)系。

  可所有人都看著他。而他有能力完成他們的期許。

  父君的期許,最后的囑托。

  三哥留給他的命運(yùn)。

  作為顧氏皇族義不容辭的責(zé)任。

  他的卓絕天分所帶來的無可推脫。

  這些他都欣然接受。所以他全力以赴。

  可是有一天,人們開始懷疑這一切是他處心積慮謀來的。他們甚至相信他為此殺了親兄。

  連他身邊至親的人都這么想。晚苓。

  他的兄弟們,那幾位王爺呢?他們自不會說什么,但沒人知道他們心中所想。因?yàn)槟呐履负?,甚至是母后,都在活著的時候警示過他。那時他才六歲。

  世人并不以人論事。他們以所謂經(jīng)驗(yàn)論事。

  哪怕他是兒子,是兄弟,是青梅竹馬。

  而如今還是他,站在這萬人之上無人之巔。這便是他一生。

  既如此,糾結(jié)有心或無心,懷疑或相信,還有意義么?

  沒有意義。

  眾口爍黃金。

  至強(qiáng),則人言不可畏。

  他無需剖白解釋。

  四周人聲鼎沸,他卻渾然不覺,像沉入了極深海底,只和滿天墜落的星子作伴。

  直至一道清泠泠聲音在耳畔響起,是近旁的阮雪音:

  “世間多風(fēng)雨。站在這萬人之上無人之巔,更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風(fēng)刀霜劍嚴(yán)相逼。只愿今后無論何種境況,君上都能記起今夜寧和璀璨,相信日升月落自有時,盡人事,心安寧?!?p>  像一顆石子悄無聲息落湖心。因?yàn)樘p,不聞聲響,湖面上卻已經(jīng)漣漪四起,經(jīng)久不散。

  他心里升起一種奇怪感覺,從未有過,非常陌生。他再次轉(zhuǎn)頭看她,見她雖在對自己講話,眼睛卻始終看著夜空中如雨般墜落的繁星,容色依然沉靜,語氣輕描淡寫,仿佛只是隨口一說,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語。

  確也算自言自語。

  適才筵席上,每個人獻(xiàn)禮時都說了祝詞,那么她勢必也得說點(diǎn)什么。她不會講那些話,亦覺得俗氣,來的路上為難了許久。直到滿天星子墜落,她看著寂靜夜色,忽想起自己四歲便離開崟宮進(jìn)了蓬溪山,轉(zhuǎn)眼便是十幾年。

  十幾年山居生涯,除了讀書觀星,幫老師打理藥園,她沒有干過別的。她很少去想學(xué)了這一身本事、看了這許多書,以后要用來做什么。她只是在做這些事的時候得到了快樂。

  那么此時此刻,便是那些山居歲月里她偶爾會想到的“以后”么?來到霽都,入了祁宮,做了夫人,站在顧星朗身邊,替老師借一樣?xùn)|西。

  然后全身而退,返回蓬溪山,繼續(xù)讀書、觀星、打理藥園。

  真的就是這樣,可以只是這樣么?

  長夜漫漫,不見前路。

  她看著那片飛速流動、璀璨至極的星空,心想這世上每個人終歸都孤獨(dú)。孑然而來,歷事煉心,最后孑然而去。

  能如老師那般,有幾件喜歡的事可做,清靜度一生,已經(jīng)很好。

  但顧星朗這樣的人卻沒有這種福氣。他或許能享盡這世間一切璀璨繁華,卻難獲內(nèi)心安寧,甚至自出生起便同最平凡的人間溫暖道了別。

  這就是皇家哲學(xué),君王宿命??上Я?,若非顧星磊離世,他的人生本該是另一幅圖景。

  然后她說了這番話。

  她看著那些星星,最后六個字亦是在告誡自己。當(dāng)顧星朗轉(zhuǎn)頭看她時,她隱隱感覺到了;待她也轉(zhuǎn)頭去看他,卻見他已經(jīng)重新望回那片星空。

  他的側(cè)臉很好看,比正臉還好看,眼眸跟那些星星一樣亮。一個男子,竟也這么白。霽都水土果然好。

  四周紛紛擾擾,贊嘆議論聲比先前更大。但對于站在明光臺最前方,最接近那片繁星的他和她來說,此刻卻異常安靜。

  他們各自浮沉在自己的心緒里,只和那些飛星共鳴。但又在某一刻,因?yàn)橐恍┰?,達(dá)成了某程度上的相互理解。

  沒由來的心意相通。

  以至于這漫天星光下,仿佛只有他和她兩個人。周遭人群,一切嘈雜,都不存在。

  人聲鼎沸中,寧王似觀星有感,再次揚(yáng)聲誦起適才沒誦完的那首《青玉案》:

  東風(fēng)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寶馬雕車香滿路。

  鳳簫聲動,玉壺光轉(zhuǎn),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

  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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