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萌一家搬走的時候幾乎沒動任何家具，所以家里依舊維持著原來的樣子。方清則和安平欣還沒回來，所以這一下午家里只有陸菲和方萌兩個人。
陸菲躺在方萌床上看著英語字典，她見天色已經暗了下來，窗戶玻璃上落了不少被光線吸引而來的小飛蟲，于是伸手碰了碰坐在書桌前的方萌，吩咐道：“你去把窗簾擋上”。
方萌正在張源的數學書上用記號筆標劃著重點，上面各色的便利貼上是他剛寫下的需要注意的知識點。他聽見陸菲的話沒回頭，只是笑著問：“去了我有什么獎勵？”
陸菲聽完面色一紅，忙將眼前的字典往下壓了壓擋住臉。
這是今天下午方萌第三次這樣問，前兩次分別是他在做飯時陸菲撒嬌的吵著不許放姜，和玩五子棋時陸菲耍賴著問能不能讓她悔一步棋的時候。
方萌聽完瞇著眼睛笑著問：“不放我有什么獎勵？悔棋我有什么獎勵？”然后他趁著陸菲轉著眼睛思考時，迅速的低下頭在她唇上嘬了一下。陸菲羞的滿臉通紅，低著頭直往后退，卻又被他攔腰環(huán)進了懷抱里。陸菲不敢抬頭去看，只好將頭抵在他的肩膀上輕輕掙了掙。方萌卻沒有放手，他低下頭，將那個吻溫柔印在了她的發(fā)間。
陸菲不回話，方萌笑著撥開她臉上的字典，重復問：“去了我有什么獎勵？”
陸菲瞪了他一眼，撥開他的手一骨碌坐了起來，假裝呵斥道：“不去拉倒，我自己去?！?p> “別”方萌摸了摸陸菲的頭發(fā)，哄她道：“我這就去?！?p> 方萌擋好的窗簾，剛在陸菲身邊坐下，就被陸菲一臉警惕的推開了。方萌見她的樣子嗤的一笑，調笑道：“我就那么像壞人嗎？”
“嗯?！?p> 方萌笑著假裝無奈的搖了搖頭，坐回書桌前念叨著：“好人難當啊，得了，我還是接著給我哥劃重點吧?！?p> “什么你哥？”
“你哥就是我哥，哦，咱哥，咱哥?！?p> 陸菲聽完眼睛轉了轉，也沒再擠兌方萌。而是忽然上前一把搭上方萌的手：“對對對，你哥?！?p> 方萌見狀卻悄悄的想要把手抽出來，試圖拒絕道：“還是你的?！?p> 陸菲卻沒有給他逃離的機會而是緊緊抓住了方萌的手，笑嘻嘻的看著他。
“陸陸，你知道你現在這個樣子像什么嗎？”
“嗯。”
“黃鼠狼，真的。說吧，看上哥哥什么了？”
陸菲倒也沒在乎，她彎著眼睛笑盈盈的湊近方萌，小聲叨咕著：“上個星期我和你哥下棋輸了，賭注是一篇作文，嘿嘿……”
方萌看著她的樣子覺得又可愛又好笑，他忍著笑意說：“我聽你這意思，是想讓我?guī)湍銓懽鳂I(yè)啊。”
陸菲使勁搖了搖頭：“是幫你哥，這事交給你了。”
“那寫了我有什么獎勵？”
“要啥獎勵要獎勵？我這是給你一個實現夢想的機會，給你提供一個實現人生價值的舞臺?！?p> “我人生的夢想和價值就是替高中生寫作文？”
陸菲收起了笑，仔細想了想，然后假裝正色的點了點頭：“嗯”。
方萌搖了搖頭：“不行?！?p> “為什么？”
“那你也叫我一聲哥哥?！?p> 陸菲撇過臉嘖了一聲，小聲嘀咕：“不要臉?！?p> “什么作文？誰的作文？什么是作文？”
陸菲聽了轉頭氣鼓鼓的和他對峙了一會，最后還是泄了氣，低下頭小聲的說：“哥哥”。
“嗯？”
“哥哥。”
“?。俊?p> 陸菲見他耍賴的樣子一急，順手扯過桌上的書，卷成筒敲打方萌的后背，訓斥道：“你聾了？還是傻？”方萌不敢還手，只好邊往一旁縮著躲。但陸菲的攻勢太猛，他只好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迅速的逃開。
“還用叫嗎？”
“不，不用了。”方萌站在兩步外大力的擺著手。
陸菲顯然非常滿意這個結果，她拿起英語字典，選了個舒服的姿勢，重新躺了回去。
方萌奮筆疾書的在作文本上著，有一筆他用的力有點大，筆芯上的鋼珠猛地脫落了下來，在本子上甩出了一條印記。他忙將筆的蓋子蓋好，轉頭正想去喚陸菲，這才看見陸菲不知道什么時候睡著了，她淺淺的呼吸著，睡得很安穩(wěn)。方萌屏著呼吸，探著身子輕輕摸了摸陸菲的臉，然后開心的笑了出來。
陸菲似乎感覺到了什么，輕輕的蹙了蹙眉，方萌忙收回手，起身關了燈，又將臺燈調暗。他看著陸菲漸漸舒展開的眉毛，緩緩松了口氣。
方萌重新坐回書桌前，拿起陸菲書包翻了翻，張源的每一科都需要整理知識點，所以陸菲干脆將所有的書一起裝了過來。方萌輕手輕腳的把書包里的東西都移到書桌上，終于在夾層里找到了涂改液。他把書上的痕跡處理好，把書和本整理整齊，想重新放回去，這才注意到書的后面的一個厚厚的本子。方萌認得那是陸菲寶貝似的歌詞本，前半本整理了周杰倫所有的歌詞，貼著花花綠綠的貼紙，后半本貼的是陸菲從各個報紙雜志上收集的關于周杰倫的新聞報道。方萌摸了摸本子的外殼，放在臺燈下，隨手翻開后卻愣住了。
本子上沒有貼紙、沒有歌詞、沒有剪下的報紙。上面密密麻麻寫的都是“方萌”兩個字。鉛筆寫的、鋼筆寫的、圓珠筆和碳素筆寫的，最開始的幾頁，字體非常幼稚，越往后翻字跡越是好看，也越來越像自己的筆跡。初中的時候陸菲覺得方萌的字寫得好看，所以偷偷照著他的字練了很長時間。這些年陸菲的字越寫越好，也和方萌的字越來越像。
方萌的喉嚨骨碌一下，他有點想哭。
陸菲睜開眼睛眨巴了幾下，從床上坐了起來。方萌還在臺燈下寫著便利貼，臥室的另一半隱沒在淡淡的黑色里，唯有他的位置，散發(fā)著淡淡的光暈。
方萌聽見聲音轉過頭，伸手捏了捏陸菲的臉：“醒了？”
“幾點了？”
方萌將手腕送到陸菲眼前：“十一點四十?！?p> 陸菲聽完從床上跳下來，邊找拖鞋邊拽起書包：“晚了晚了，我得回家了……完了，回去我媽該罵我了……”
方萌拉住陸菲的手，安慰著：“沒事，剛才阿姨打電話我接了，我和阿姨說了。”
陸菲夠著床底的另一只拖鞋問：“說，說什么了？”
方萌怕她摔倒，扶住陸菲的胳膊回：“我說你睡著了，晚點回去?！?p> 陸菲聽了一口氣差點沒上來，推開方萌道：“你這人，你怎么瞎說啊?！?p> “冤枉啊，我這分明是實話實說。你不是睡著了嗎？”
陸菲氣的直嘆氣：“簡直是朽木啊，朽木?！?p> 陸菲手忙腳亂的往書包里塞著書，忽然想起什么，手上的動作一滯，抬頭看著方萌問：“誒，你明天幾點走？”
“四點。”
陸菲停下手上的動作扔下手里的書包，坐在床邊極力隱藏自己著悲傷：“那我再陪你一會，十二點再走吧?！?p> 方萌微微點了點頭：“好”。
陸菲聽著桌角的時鐘咔噠作響，輕輕踢了踢方萌的拖鞋，開口問：“方萌，你以后會忘了我嗎？”
方萌一驚，抬起頭時，陸菲的眼睛里泛起的淚光，瞬間燎傷了他的心。他的心劇烈的收縮著，那樣的痛意讓他有些坐立不安，幾秒鐘后他伸出手，回手按滅了臺燈。
突然的黑暗讓陸菲有些失明，她下意識的緊緊合了下眼睛，眼淚也就在這時滑了出來。但她還沒來得及再次睜開眼睛就被方萌抱住，黑暗的臥室里一時間安靜如斯，只有兩個人的心跳和淺淺的呼吸聲。
方萌在黑暗中他身體不受控制的微微顫抖著，他從不是優(yōu)柔寡斷的人。從小到大，他想要什么，怎么得到，他都明確著、分毫不差的掌控著。但陸菲不一樣，對于他來說陸菲是個意外，她會做什么樣的事，說什么樣的話，喜不喜歡他，怎么進入他心里的，他不知道，從來不知道。方萌越是長大，身邊遇到的女孩就越多，聰明的、努力的、漂亮的、有能力的……了解那些姑娘對于他來說，就像做數學題一樣，容易看透，容易掌握。他能清晰的了解她們在想什么，想要什么。但陸菲，有點不一樣。永遠不知道她想做什么，永遠猜不透她想要什么。至于為什么，那時候的他還想不明白。但也就是因為這一點不一樣，讓他在這個夜里，清醒的明白著有些話他不能說。
幾年后方萌站在紐約大廈上看著夜景的時候，遠方閃爍的燈光、黑暗的夜色和身邊低眉淺笑的姑娘，讓他想起了陸菲的淚光和這個夜晚的擁抱。那時候他忽然想明白陸菲哪里不同，那并不是陸菲與其他人的不同，而是對于自己來說，陸菲是與別人不一樣的。
真的喜歡一個人，怎么可能讓她在你心里與別人相同。
過了很久，方萌吸了吸鼻子，在陸菲耳邊輕聲說：“陸菲，我愛你?！?p> 陸菲渾身一顫，睫毛不住地抖著。他哀傷至極的聲音，在她耳邊透著無比魅惑的力量。從沒說過的。兩個人這么多年互相的猜測著，哪怕是彼此的心意連樓下的狗都能看的出來，但在這樣的話，從來沒說過的，甚至連喜歡都從沒說過。
陸菲眼淚不住地往下落，方萌輕輕吻了吻她臉上的淚，然后沿著她的淚痕，一路輕吻到她的嘴。
那是他們最后一次接吻。
陸菲從樓梯上邊走邊翻著書包里的鑰匙，她沒看路差點踩空，被方萌一把扶住了。方萌滿臉無奈的說：“你怎么這么不省心。”
陸菲做了個鬼臉回：“那你可得好好看著我。”
走廊里的聲控的亮了一會就暗了下來，方萌在黑暗里，摸了摸陸菲的頭發(fā)：“早點睡”。
“嗯，一會兒我再來找你?！?p> “別，別來?！?p> “嗯？”
“看見你，我就沒法走了……”
陸菲心里又酸又澀，像是吃了一口沒熟的李子，卡在喉嚨里，熏得眼睛疼。她強忍著眼淚，悶悶的嗯了一聲，轉身要開門。
方萌站在她身后，忽然開口說：“陸陸，你別回頭，我有句話想說?！?p> 陸菲維持著開門的動作沒再動，走廊的燈刷的滅掉，只剩下燈絲微弱的發(fā)著光，幾秒后也漸漸沒了光亮。
走廊里靜悄悄的，方萌哽咽著斷斷續(xù)續(xù)的說：“陸陸，我喜歡你。從小到大，我沒像喜歡你這樣喜歡過別人。所以要是你也喜歡著我，請你等等我，好嗎。我一定努力，努力長大，努力變的更好。努力讓你、讓我、讓我們都可以實現夢想、都可以過自由自在、有選擇的生活，有能力成為自己想成為的大人。可以嗎?！?p> 陸菲呆在原地，豆大的眼淚順著衣襟滑下砸在了球鞋上。她使勁的忍著情緒，盡量不讓自己的身體顫抖，可她做不到，越是想忍著就越忍不住，那種排山倒海的難過幾乎要讓她脫口而出“求你別走?！彼昧ζ约旱耐?，讓自己盡可能的保持理智。她抽噎著，眼淚像決堤的洪水般源源不斷的奔流出來，最后她勉強著一字一頓的說：“我，我等，你……我也會，努力，讓自己變好。好到，能，能配的上你?！标懛普f完，沒等他回應，直接進了門。
白雯似乎早就睡了，屋子里靜悄悄的，陸菲倚在門上只能聽見自己不斷哽咽抽泣的聲音。
忽然，燈亮了。張軍毅從沙發(fā)里爬起來，揉了揉眼睛，他站起身來剛想說話，一回頭看見陸菲滿臉淚水的樣子心里一驚，他抬頭看了眼墻上的表，小心翼翼的走過去在陸菲身邊蹲下，輕聲問：“怎么了，孩子?！?p> 陸菲強撐著抬起頭，然后撲進他懷里哭著說：“方萌，方萌，一會兒，就走，他要去，去美國了……”
張軍毅的眼睛有點濕潤，他輕輕摸著陸菲的頭，安慰說：“沒關系，沒關系，美國再遠也總能去的到，總能回的了。你們，這么年輕，有的是以后……”
陸菲嗯了一聲，其他的話揉在了哭聲里，再也說不出來了。
方萌使勁擦了把臉，撐著墻壁轉身上了樓，他內心對于陸菲的虧欠和不舍、珍惜和愛意像毒液一般順著血液游走全身，等他走到緩臺的位置，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大聲的哭了出來。他不知道這樣哭了多久，久到他覺得腦子里一片空白，甚至已經忘了為什么哭泣，才踉踉蹌蹌的站起來。他抬起頭，只見不知什么時候站在臺階上的安平欣，對他微微的笑了。
方萌腦子和眼眶發(fā)著脹，他擦了擦眼淚，喊了聲媽。安平欣走了下來，在比他高一個臺階地方站下，沖他招了招手。方萌像是沒有意識一樣的走了過去，然后被安平欣輕輕抱住了。
安平欣淺淺吐了口氣，摸著方萌的腦袋輕輕開口：“萌萌，你已經是大人了，所以要承擔的，比起愛更多的是責任。你現在的付出終有一天會讓你有更多的能力為你所愛的人遮風擋雨。希望你和你愛的人能擁有的不僅僅是在一起的勇氣，還有能為自己、為彼此、為未來變得更好的決心?！?p> 她的聲音親和又柔暖，像清風一樣吹開了方萌心底的陰郁，方萌趴在她的懷抱里認真的聽著，慢慢的停止了抽泣，然后離開了安平欣的懷抱，跟著她回了家。
兩個小時后，方萌拖著行李箱出了門，他每一步都盡量放輕，盡可能的不發(fā)出聲響，他怕陸菲聽見，他怕陸菲難過。方清則臨走前仔細的檢查了家里的水電，鎖門的時候他暗暗的想：下次，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了。
安平欣的車開的很穩(wěn)，方萌坐在車的后座，看在車窗外的景物在陰沉的清晨里慢慢后退著，他這樣看著，不知道過了多久才緩緩回過神。遠方天空開始泛白，天亮了。
當然彼時在車上不住回眸的方萌和趴在窗邊遠遠眺望的陸菲都未曾想過，這是兩個人最后一次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