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課鈴響后,吳昊把卷子扔到講臺上就跑了出去。他匆匆的跑上樓,在八班門口探進一半的身子張望著。
“干嘛呢?”李楠拍了拍吳昊的肩膀,跟著他探頭向班級里看去。
“陸菲呢?”吳昊巡視了一圈沒見到人,有些著急的問。
“菲菲不在這個考場,她在九班,我剛……”
吳昊順著李楠手指的方向看去,陸菲正要進門,他沒再聽李楠說什么,身形一閃跑了過去。李楠看著他的背影嘖嘖的搖了搖頭:“重色重色啊”。
“這幾天哪去了?”吳昊抓著陸菲的胳膊一帶,將她拽出門外,急切的問。
陸菲使勁掙著胳膊,但她越掙,反而被握的越緊。她看著吳昊青筋暴起的手背,干脆不再掙扎了,抬起頭對他說:“病了,請假了?!?p> 吳昊想了想放開了自己的手,又去試探陸菲額頭的溫度。他的手還沒貼上,陸菲便立刻跟著向后躲去。吳昊的手一僵,他盯著陸菲瞇了瞇眼睛,然后上前半步環(huán)住陸菲的后腦勺,用手背貼在了她的額頭上。
陸菲被他的動作嚇了一跳,她瞪大了眼睛秉住了氣息。跟著用力推開了吳昊,退后一步將目光下移,盯著他的衣領(lǐng)說:“不,不是發(fā)燒?!?p> “那……”
“已經(jīng)好了?!标懛铺ь^瞟了一眼又立即低下頭,小聲說:“快打鈴了,你回去吧?!?p> 吳昊抬眼看了看捧著卷子走向班級的老師,又收回目光對陸菲說:“那你,你得回我短信?!彼婈懛茮]有回音一急,伸出手去抓她,重復(fù)道:“你得回我短信?!?p> 陸菲跟著后退躲開,小聲叨咕:“知道了?!?p> 吳昊蹭了蹭鼻子,滿意的咧嘴一笑,然后應(yīng)了一聲轉(zhuǎn)身跑開了。走廊里暖暖的,窗棱上結(jié)的冰因為受不住暖氣長時間的烘烤,哐啷一聲掉下來碎開了。陸菲邁進教室前猶豫著回頭看了看,吳昊在不遠(yuǎn)外,小跑幾步做了個起跳投籃的動作,然后一躍消失在了走廊的轉(zhuǎn)角。
下午最后一科考試陸菲提早交了卷,她買完飯便匆忙的向醫(yī)院趕去。雪后的氣溫驟然下降,馬路上一圈正在掃雪的清潔工人,口罩和手套上都結(jié)了厚厚的霜。地面的雪被踩實了,黏在地上非常不好掃,他們只好用推雪鏟一點一點的鏟。陸菲裹緊了新?lián)Q的棉服,繞開了他們正在工作的范圍,挑著被清理過得路面走了過去。陸菲到醫(yī)院時臉頰已經(jīng)凍得通紅,她在一樓走廊靠近暖氣的位置坐了一會,等自己的手和臉的顏色緩和過來,才上了樓。
病房里早早的開了燈,將室內(nèi)照的又暖又亮。陸菲推開門,剛想問白雯是不是等餓了,卻看見一個男人正坐在白雯床邊給她喂粥。那人用勺子舀起半匙粥,自己先吹了吹,然后送到白雯嘴邊,又小心提醒道:“小心燙?!?p> 白雯一張嘴又忍不住咳了起來,她含著胸捂著自己的傷口劇烈的咳,那男人見狀忙將碗放在柜子上,替白雯撫著后背,擔(dān)憂的問:“要不要叫醫(yī)生?”白雯急著擺了擺手,等咳過了她直起腰捋了捋頭發(fā),剛要開口說話,一眼看見了陸菲。
白雯的表情一滯,立即推開身邊攔著她的男人,不自然的笑著問陸菲:“放學(xué)了?快過來暖和暖和?!闭f完她指了指身邊的人,介紹道:“這是你張叔叔,叫叔叔好?!?p> 白雯話音一落,那人慌忙的站了起來。他筆直的站好沖著陸菲抬手敬了個禮,敬完又發(fā)覺不對,忙將手伸出去,磕磕巴巴的說:“呦,放學(xué)這么早。你好菲菲,我姓張,叫張,張軍毅,你叫我張叔就行。”
陸菲微微點了點頭,用指尖碰了碰他的手算是回握:“叔叔好?!标懛普f完立即把指尖抽了回來,張軍毅倒是沒有在意這些,他絞盡腦汁的讓自己看起溫和近人,于是笑著問:“沒吃飯呢吧,走,咱出去吃?!?p> 陸菲將手里的保溫桶放下,解開圍脖說:“太冷,我媽出門不方便,所以把飯買回來了。抱歉,不知道叔叔也在,所以買了兩人份的?!标懛破届o而禮貌的說著客氣話,但她眼底里的寒意像是一層細(xì)細(xì)碎碎的冰碴,將人拒之于千里。
張軍毅攥了攥手心的汗,恍然大悟道:“也是也是,那下次?!比缓笏D(zhuǎn)過頭看向白雯說:“那,你們快吃飯,我先走了,改天我再來看你?!?p> 白雯點了點頭撐著床要起身:“那我送送你?!?p> “不用,不用”張軍毅下意識的伸手按住了白雯的肩膀,又趕緊收回手,有些尷尬的干咳了一聲,對注視著他的陸菲說:“叔叔下次請你吃飯,想吃什么你隨便選?!?p> 陸菲淡淡的笑了笑:“那謝謝了,我送叔叔?!?p> “不用。你們娘倆快吃飯吧。”
陸菲輕輕搖了搖頭,搶先幾步打開了門:“不,我送叔叔?!睆堒娨憧粗懛频臉幼?,不自覺的咽了咽喉嚨,然后回頭對白雯比了個嘴型:“明天來看你?!闭f完抓起自己的外套大步走了出去。
張軍毅邁出門后心里便開始不安起來,他以為陸菲會盤問他是誰?來干什么?認(rèn)識白雯多久了?和白雯的關(guān)系是什么?對白雯和自己有什么企圖……所以一路上不停的瞄著陸菲的臉色,忐忐忑忑的思索著相應(yīng)的答案。但陸菲沒有,她只是安靜的走在離他一步遠(yuǎn)的位置,將他送到了電梯口,按下了電梯。
陸菲不說話,張軍毅也不知道該說什么,所以著實有些尷尬。他看著電梯上的數(shù)字很久才從1轉(zhuǎn)成2,腳底像著了火一樣,又熱又癢。好不容易等電梯開了,張軍毅忙對陸菲說:“快回去吧,孩子?!?p> 直到張軍毅進了電梯、出了醫(yī)院,才深深吸了一口氣,又長長的吐出來,他看著蒙蒙暗下的夜色,自嘲的嘆了口氣,怎么見個孩子緊張成這樣?
張軍毅進了電梯后,陸菲站在原地并沒動。電梯緩緩下落,又緩緩上行。她看著屏幕上的數(shù)字來回的變換,臉上卻始終沒有表情,直到電梯再次打開后,推著病人出來車子撞到了她,她才收回了目光轉(zhuǎn)身回了房間。
窗簾將夜晚隔在窗外,卻隔不開呼嘯而過的風(fēng)聲。病房外總有人走動的腳步聲,但屋里卻是靜悄悄的。藥液在輸液管里慢慢流動、積攢、下落,白雯那盯著半瓶藥水,猶豫再三才緩緩開口道:“菲菲,你這張叔叔,是我,我的同學(xué),聽說我病了來看看。”
“嗯?!标懛品鴷?,沒抬頭也沒顯露任何情緒。
“你別瞎想,也別誤會。我和你爸的事,是我們兩個的問題,和你還有別人都沒有關(guān)系?!?p> “嗯?!?p> 白雯擰著眉毛嘆了口氣,掙扎著想要坐起來。陸菲趕緊放下書,將枕頭堆好扶她坐起。白雯坐好后順勢握住了陸菲的手,她看了陸菲一會,然后正色問:“菲菲,你和媽說實話,對于我和你爸離婚的事,你到底怎么想?”
陸菲抽回手,把被子給白雯蓋好:“挺好的?!?p> 白雯眼神暗淡的,低著頭沉默了一會:“菲菲,你要是不愿意,媽媽可以為了你再忍忍,等你上大學(xué)或者結(jié)婚后……”
“媽?!标懛拼驍嗨脑挘骸澳銥槭裁丛敢鉃榱宋遥偃倘棠??”
白雯看著陸菲的眼睛回:“只要是為了你好的事,媽媽都愿意?!?p> “那我這么問,你因為什么判定,你們兩個不離婚是一件為我好的事情呢?”
白雯愣了愣:“我,我和你爸在一起,你不是更幸福嗎?”
“你幸福嗎?”
“……我幸不幸福不重要,你……”
“媽,那你覺得我過得幸福嗎?”
白雯的眼神躲著陸菲飄到很遠(yuǎn),幾分鐘后她抹了抹自己眼角的淚:“菲菲,我知道這些年虧欠了你很多。我也知道你有的時候因為我們兩個人吵架,過得不快樂。我和你爸的一些做法傷害了你,但,那些事情過去了,不也就過去了嗎?你現(xiàn)在小,你還不明白家庭對一個人的意義。你要知道單親家庭的孩子總會更加敏感、偏執(zhí)一些。能有一個完整的家,才能有一個完整的人格,才是一個完整的人生?!?p> “那我也說說我的想法,行嗎?”陸菲想了想慢慢開口道:“媽,你說的對,我不知道家庭的意義,我甚至不知道家庭是什么。在我的印象和記憶里,家就是永無止境的爭吵和打斗,是名字叫做一家人的人彼此的厭棄和憎惡。所以我從來不理解書里或者電視里的美滿家庭,避風(fēng)港灣到底是個什么樣子。我不理解別人為什么失了戀,生了病,受了傷第一時間是想要回到家里。因為對我而言,家,就像一個頂在心尖上玻璃瓶子,得思前想后,得小心翼翼的端著,要不一不留神就砸成一把一把的玻璃碴子不說,還得被你或者我爸狠狠踹上兩腳,踩緊了,跺實了。媽,你要知道,我說過讓你離開我爸的話,不是鬧脾氣,不是使小性子。而是因為,生活真真切切的讓我感到了恐懼和絕望。同樣的,我也不知道電視里為什么一定得把單親家庭的孩子演的又叛逆又可憐,在我看來,他們吃飯不用擔(dān)心隨時摔盤子、掀桌子,睡覺不用睜著一只眼睛去聽走廊的腳步聲到底是不是通往自己家,給自己媽媽打電話沒人接不用擔(dān)心是不是又出事了,不用看見菜刀就哆嗦,不用聞到酒味就害怕,見著了血連腳都邁不動,他們比我過得好多了。說真的,我不知道單親家庭的孩子有沒有完整的人格,但我肯定沒有。我表面上看上去像個正常人,但我心里的陰暗和自私,恐懼和自卑泛濫起來連我自己都害怕……”
“媽媽,我沒有任何埋怨或者責(zé)怪你的意思。”陸菲頓了頓,她見白雯點頭才繼續(xù)說:“如果你認(rèn)為你是為了我,才要和我爸繼續(xù)生活,那么,真的不必了。你覺得你為我的好,對我好不好,你真的了解嗎?我這么說,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你是一條魚,而我是一只鳥,你把我強行灌進水里,你告訴我水里的氧氣又純又干凈,我知道。但怎么辦,我沒長腮。強加的善意還不如惡意,所以我說我不去水里,你開始發(fā)怒,你罵我自私、沒良心,可我要怎么辦呢?還有啊,媽媽?!?p> 陸菲放柔聲線:“你的幸福很重要。即使嫁了人,生了孩子又怎么樣?你也還是你自己啊,你都得過且過,我又能好到哪里?離婚怎么了?結(jié)婚、離婚、單身、再婚,不過都是選擇而已,別人的看法,別人的意見,別人的感受,說到底也不過就是別人的事情,有那么重要嗎?媽媽,你可以選擇的,我也一樣。”
夜半里,白雯將窗簾拉開,在窗前站了很久。在窗外四處墨色的深夜里,樓下蒙蒙亮著的一盞小黃燈顯得格外孤零零的。陸菲側(cè)著身蜷縮在床邊已經(jīng)睡去,她蹙著眉似乎睡得并不安穩(wěn)。白雯回頭看著陸菲,窗簾被她握得太緊,在她手邊起了一個又一個的小小褶皺,很長時間后,她長出了口氣,大力的拉上了窗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