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遍早自習(xí)的鈴聲響過后,同學(xué)開始陸陸續(xù)續(xù)的回到教學(xué)樓里,剛剛熱鬧嘈雜的操場頃刻間空了下來。趙嘉宇走到教學(xué)樓門口,掏出自己的手機對著門口的雪人照了張像,用彩信發(fā)給了八班班主任劉微,然后跺了跺鞋底的雪進了樓里。
樓里的暖氣給的很足,學(xué)生們進了班級搶著把自己的手套圍脖帽子烘在暖氣上,然后回到自己的位置,換上了校服外套,又著急忙慌的趁著老師沒來把早飯塞進了嘴里。方萌的頭發(fā)結(jié)了細碎的冰碴,陸菲抬手將它摘了下來說:“你進來坐,暖氣還挺熱的”。
方萌搖了搖頭:“我不冷,你多暖會手”。
教學(xué)樓里傳出了朗朗的讀書聲,門衛(wèi)大爺遛遛達達的走到教學(xué)樓邊,把昨天吃剩的半根胡蘿卜插在雪人上,他退后幾步仔細的端量了一會,才滿意的溜達了回去。
下課后陸菲趁著方萌不在悄悄出了門,她從四班后門玻璃的一角看了看,攔住了一個要進門的同學(xué),把手套遞了過去說:“同學(xué)麻煩你把這個放吳昊桌子上,不,不用叫他,直接放那就行。謝謝了?!蹦峭瑢W(xué)莫名其妙的接過手套,陸菲松了口氣,她一轉(zhuǎn)身看見方萌倚在窗臺歪著頭看著她,陸菲臉一紅,扭捏的走了過去,小聲說:“我還點東西。”
方萌輕聲應(yīng)了一聲:“好,我知道?!标懛朴糜喙忸┝祟┓矫鹊哪樕?,見他還是常色才抬起頭看著他,然后兩個人相視著微微笑了。
“老陸,一會兒什么打算?整點,再摸兩把?”劉鐵鋼脫下手套,撣了撣身上的灰,邊問陸正平。
“不了,我早點回家,你弟妹還在家等我吃飯呢?!标懻疥P(guān)了機器的電源又檢查了一遍答道。
“完犢子玩意,是不是怕媳婦生氣?”
“沒,沒有。”
“那這樣,咱們就隨便整點羊湯,喝點小酒嘮會嗑。喝完咱都回家,行吧?!?p> 都是平時經(jīng)常一起玩的人,也不好拒絕,陸正平猶豫了一會兒還是點了點頭。幾個人找了家羊肉館,點了羊湯和小菜,倒上了酒,邊抽煙邊等菜。
店里新來的服務(wù)員將冒著熱氣的羊湯放在幾個人面前,于大勇眼睛在她胸前嘰里咕嚕的來回亂轉(zhuǎn),等她出去了于大勇彎下腰壓低聲音對幾個人說:“誒,我說,這位發(fā)育的不錯啊?!彼f完齜出發(fā)黃的牙猥瑣一笑。
陸正平吐出嘴里的煙說:“你可有點正形吧?!标懻接治藘煽?,煙扔在地上踩滅隨口問:“我怎么從回來就沒看見小馮?”
劉鐵鋼嘿嘿一笑:“那個完蛋玩意這陣子正鬧離婚呢,哪有心思上班啊?!?p> “為啥?這不剛結(jié)沒多長時間嘛。”陸正平問。
劉鐵鋼滋溜喝了口羊湯,吧唧了兩下嘴說:“他家那娘們給他綠了?!彼f完,桌上的其他幾個人心照不宣的互相使了眼色,一起哈哈大笑了出來。他們笑了一會,劉鐵鋼接著說:“聽說那女的參加同學(xué)會,遇見自己初戀了,后來一來二去的就把這綠帽子給小馮戴穩(wěn)嘍。要我說小馮是越找越瞎,這位還趕不上上一個呢,上一個頂多嫌棄他窮點,但好得沒像金蓮一樣,是吧?!?p> 桌上的幾個人滋遛滋遛的喝著湯附和著:“就是,可不……”唯獨陸正平?jīng)]動,他盯著從碗里升起的白氣目光有些散。劉鐵鋼推了陸正平一把說:“胡椒面再給我點,看你那樣,人家家的事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別是你看上人家媳婦了吧?!?p> 陸正平往碗里加了點鹽,罵道:“滾犢子。”
幾個人喝著湯,笑著罵:“小馮這個崽子挺會玩的,兩年沒到結(jié)了兩次婚了,大伙跟著趕了兩回禮了,說不定過幾天還得再趕一回?!标懻?jīng)]接茬,他悶悶的喝了兩口湯,不知道是不是羊肉摻假了,他一點味道也沒喝出來。
幾個人等著菜上齊了,舉著杯開始喝酒,酒杯在滿是煙的小屋子里乒乒乓乓的撞在一起。冬天里熱辣辣的酒一下肚,將剛剛喝了羊湯的那點熱乎勁全激發(fā)了出來。幾個人轉(zhuǎn)了話題,開始抱怨著這幾個月的工資比前段時間更少了些,坐在桌上的人大半都是家里唯一的工作者。到了這個歲數(shù),上有老下有小的,本來錢就不夠花,廠里又不景氣,最近獎少罰多的,弄的大家心里都不舒服,就著酒也越聊越氣。
一杯白酒下肚,身上出了汗,劉鐵鋼把毛衣一脫,砸在旁邊的空椅子上開始罵:“咱們廠子里那幫王八蛋,就知道克扣咱們工人的補貼,見錢眼開的玩意?!彼谋砬閰拹褐翗O,朝地上吐了口痰接著罵:“我跟哥幾個說實話,今年錢主任退了,我惦記著這個名額,趕緊領(lǐng)著媳婦去送了兩瓶好酒,結(jié)果人家連正眼都沒瞧,翻著白眼冷著臉直接給我倆轟出來了,根本看不上,這些人,真是養(yǎng)刁了?!?p> 他罵的非常突然,以至于陸正平夾菜的手一滑,將辣椒掉進了湯碗里。陸正平用勺舀出辣椒,拍了拍劉鐵鋼的后背說:“鐵哥小點聲,隔墻有耳。”
“有沒有能咋地,急眼了老子端平了他一家?!眲㈣F鋼的眼睛發(fā)紅,顯然酒勁上了頭。
于大勇沒勸什么,靠在椅子上往后一仰,點了支煙深深吸了一口,又慢慢吐出去才緩緩開口道:“鐵哥,這事我真能理解你。我知道你就是為了主任能多開五百塊錢才張這個口的,不然就你這脾氣還能舔著臉上趕著他們?受這幫人的委屈?!?p> 劉鐵鋼看了看于大勇,拿起酒杯悶頭喝了一口,這酒酒勁極大,他喝的急,這一口酒嗆在了喉嚨里,辣的他眼睛疼。劉鐵鋼吸了吸鼻子說,自嘲的笑著:“真不怕哥幾個笑話,剛才說人家小馮,其實我過得比人家還糟心呢。俺家老頭老太太上歲數(shù)了,天天不是這疼就是那癢的,見天盯著和我要錢看病。你嫂子那個敗家娘們啥也不會干,天天就知道在家打麻將。不能說,一說就急眼,就要和我離婚。你那大侄女也不省心,在大學(xué)里處了個對象,天天打電話催著要錢,不給就哭就鬧就要和我斷絕父女關(guān)系。我現(xiàn)在一聽電話響都害怕,那個家真是一分鐘也呆不下去?!?p> 于大勇把煙扔地上用腳使勁踩滅,又點上了一支猛的吸了一口,他緩緩?fù)鲁鰺?,聲音發(fā)沉的說:“鐵哥,你這不管咋說,還有媳婦孩子的。我今年34了,一個還沒娶上呢。我這一個月工資都不夠我弟弟進醫(yī)院扎一針的。你這是有家不愿意回,我呢,想回家都沒有?!?p> 一桌人一根接著一根的抽著煙,緩緩上升的煙積在幾個人的頭頂,繚繞在幾個人的身邊,用手一扇煙就散了,但沒過多一會又重新聚積了起來。陸正平聽著他們抱怨著工資少、干活累、家各種各樣的屁事,聽著他們從爹罵到娘最后罵到了飯店門口那條狗,他心里的那一絲光亮又被堵上了。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賭的呢?九九年冬天,白雯犯了急性闌尾炎,送進醫(yī)院說必須馬上手術(shù),讓他準(zhǔn)備一千左右的手術(shù)費。那段時間他倆把所有的錢都用在了買房上,除了生活費,手里剩下的也就是一二百。醫(yī)院催的緊,陸正平也不敢耽擱,跑到了醫(yī)院外的小賣店里,拿著電話本把自己家能求到的親戚、朋友挨個問了一遍。那些年他倆窮,能不能還上是件說不準(zhǔn)的事,誰也不愿意把辛苦賺來的錢當(dāng)做賭注。小賣店的老板把飯端到餐桌上,看了一眼一個接一個打電話借錢的陸正平,小聲和媳婦嘀咕了一句:“窮鬼,一會兒可別給不上電話費。”
白雯手術(shù)的錢最后是白雯的姐姐出的,她趕來醫(yī)院的時候,白雯正在做手術(shù)。本來大夫是不同意的不繳費先做手術(shù)的,但陸正平一再相求,差點跪下,又一再保證錢馬上就送到,醫(yī)生這才點了頭。白雯姐姐到了醫(yī)院沒說什么,交了手術(shù)費又和咬牙忍著眼淚的陸正平囑咐了一句:“下次有這樣的事早點說?!标懻降懒酥x,看著收款的護士刷刷的點著錢,心里對錢產(chǎn)生了從未有過的渴望。
剛開始的時候他就是玩點一兩塊錢的撲克,贏了幾次后開始漸漸加了金額越玩越大。賭局就是這個樣子,沒人愿意輸,更很少有人愿意在贏時適可而止,所以一而再再而三的,到了現(xiàn)在這樣。他戒不了賭,哪怕是把陸菲的學(xué)費輸光了,哪怕是白雯要離開他了,哪怕是這個家要散了……起初他賭是對金錢的貪念,后來漸漸變成了陸正平的一種人生寄托,每次他遇到麻煩事,糟心事就去賭幾把。那個小場子里的片刻歡愉讓他舍不得放開……
放學(xué)時方萌整理著書桌上的卷子,他想把《英語周報》折起來,翻了幾次卻怎么也折不平整。陸菲從他手里接過來報紙,用手背試了試他臉的溫度說:“剛才還好好的,怎么這會兒臉這么紅?”她把手轉(zhuǎn)過來,貼在方萌的額頭上,又試了試自己的說:“你這有點熱啊,是不是發(fā)燒了,難不難受?”
方萌搖搖頭:“沒……”他沒說完,打了個巨大的噴嚏。
陸菲把他的書包拿過來整理好抱在自己懷里:“快走,咱一會打車走。”
方萌吸了吸鼻子,伸出手要接自己書包,聲音喃喃的嗯了一聲。
陸菲閃開他的手:“我?guī)湍隳镁托校甙??!?p> 方萌抽出自己的書包,輕輕笑了笑:“你還沒我書包沉呢,我可不能欺負小孩?!?p> 方萌當(dāng)晚發(fā)了燒,陸菲聽見了樓上的腳步。急忙趴到門上,透過門鏡看到了方清則背著方萌,安平欣身后扶著,不住地提醒兩個人小心。等他們的腳步聲在樓里消失,陸菲又跑到窗臺前,探著頭拼命張望著。
陸菲拿著書嘴里嘟嘟囔囔的念著課文,心卻不知道飄到哪去了,念了半天一個字也沒記住。過了十二點陸菲聽到樓里有腳步聲,她一喜,趕緊跑出臥室趴到門上去看,卻只看見了燈光下陸正平一張喝醉的臉。陸菲心往下一拽,手有點發(fā)抖的打開了門。
陸正平搖搖晃晃的幾乎站不住,陸菲搭上他的胳膊,他身上濃重的煙味和酒味,一下嗆進了陸菲鼻子里。她側(cè)過頭輕聲咳了兩下,將陸正平扶進門。陸正平呵呵的笑著大聲說:“姑娘,我回來了。”
陸菲趕緊把手捂在他嘴上,輕聲說:“小點聲,我媽睡了?!标懻剿贫嵌狞c了點頭,然后等陸菲把手放下來,他大聲的打了個嗝。陸菲蹲在地上幫他換上拖鞋,又將他架到沙發(fā)上躺下后想去幫他拿床被子,還沒起身就被陸正平拉住,他的酒氣噴在陸菲臉上,眼神有些渙散的盯著陸菲看了一會兒,大著舌頭問:“姑娘,你,恨不恨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