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勖慢悠悠說了一句：“坐坐？不知道是坐錦榻啊，還是坐釘板吶？”
駱希夷笑道：“李兄弟玩笑了。我們漕幫又不是衙門，哪里來的釘板給人坐？”
李存勖道：“一點(diǎn)沒開玩笑。漕幫御下甚嚴(yán)，觸動幫規(guī)的，輕則蟒鞭伺候，重則釘板加身，這些小道消息，倒也不難打聽?！?p> 駱希夷臉色變了變。漕幫中打殺個把人雖說不是什么大事，但傳揚(yáng)出去終究與威名有損。外人一向只說漕幫號令嚴(yán)明，從來每人敢當(dāng)面說漕幫濫用私刑。可眼前這位李大郎，似乎是故意在觸漕幫的逆鱗啊。
駱希夷又打開了折扇，輕輕扇了兩下，道：“有道是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本來幾句話就能化解，閣下難道真要任由誤會加深嗎？”
李存勖道：“我這兄弟都說了，沒誤會。你們那位鐵王八恃強(qiáng)行兇，結(jié)果沒打過我們。出來行走江湖，今日打人明日被打，本就稀松平常。你若是后面還有人，盡管去招呼，大爺在這里接著就是了。大可不必東拉西扯白費(fèi)口舌?！?p> 駱希夷道：“既然這樣，在下先行告辭。稍后我們孫幫主也許會過來和閣下聊聊。閣下要是沒什么要緊的事情，還請稍待片刻。”
李存勖撇撇嘴：“那就要看心情了?！?p> 駱希夷云淡風(fēng)輕地笑了笑，向二人一抱拳，轉(zhuǎn)身離去。
肖俞看了一眼駱希夷的背影，由衷地說道：“明知道這人沒安好心，但還是對他生不出惡意。這風(fēng)度，不服不行?！?p> 李存勖“呸”了一聲，道：“李貓兒一般的人物，見得多了。也就是在洛陽不好隨便殺人，要不早就一掌斃了，哪里還會留著他那張破嘴搬弄是非?！?p> 初唐之時，李義府貌狀溫恭，笑中有刀，時人謂之‘李貓’，今日李存勖以李義府比之駱希夷，評價雖然不算正面，但也算是極看得起駱希夷了。
評價完了，李存勖左右看了一下，大廳中空空蕩蕩，就自己孤零零坐在一張椅子上，多少有些滑稽，便使勁一拍扶手，喊道：“老板，來張桌子！你們洛陽人就這么待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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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希夷走出茶樓，施展身法趕回漕幫總舵。方才在茶樓里他表現(xiàn)出一副文弱書生的模樣，沒想到輕功頗為不弱。街市上人流熙熙攘攘，駱希夷竟連路人的一片衣角都沒碰到，輕輕巧巧穿過數(shù)條街巷。
總舵后院，孫夫人已然聽說自己兄弟被人破了橫練功夫，擊傷了罩門，顧不上和孫副幫主鬧脾氣，趕忙去霸王會探視。
孫副幫主情知這么一來，自己無法置身世外。兩個來路不明的外鄉(xiāng)人悍然出手打廢了自家小舅子，這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說，就是一場斗毆，若是夫人執(zhí)意為內(nèi)弟出氣，漕幫有的是法子讓兩個大活人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扇羰峭罅苏f，誰知道那兩人是不是有備而來？聽手下人回報，兩人身手不弱，搞不好會是上品高手，他們背后有誰的影子？是大梁緝捕司，還是江南漕幫又來尋釁？生性謹(jǐn)慎的孫副幫主，向來謀定而后動。眼下資料太少，他須得等心腹白紙扇駱希夷回來之后再做定奪。
駱希夷并未讓孫副幫主等太久。事實(shí)上，這位白紙扇從未讓自家恩主久等過。
聽他簡單地敘述完茶樓里的情形，孫副幫主覺得事情比自己想象的似乎要更復(fù)雜一些。
“總之，屬下覺得，這兩人確然是對我漕幫有些圖謀，但又不像是有備而來，反倒是臨時起意的可能性大些。至于鐵大郎撞到他們手上，十有八九是無妄之災(zāi)。”駱希夷斟酌著說出了自己的初步看法。
孫副幫主道：“你的意思是，這兩人只是因?yàn)橐馔夂丸F哥兒起了沖突，后來聽說他是我內(nèi)弟，才對他下了那么重的手，為的是引我出現(xiàn)？”
駱希夷點(diǎn)點(diǎn)頭：“恐怕事情就是這樣了?！?p> “那依你所見，會不是南漕的人？”
駱希夷搖搖頭：“這兩人的功夫，都是上品。南漕除非有了十足的把握吃掉咱們，否則那幫鐵算盤不會舍得花這大價錢請這么兩位高手來。”
孫副幫主點(diǎn)點(diǎn)頭，陷入沉思。
自前隋鑿?fù)ㄟ\(yùn)河以來，千里通波。雖說水殿龍舟事害民不淺，但其后數(shù)百年間，兩岸民生其實(shí)賴運(yùn)河甚多。南方的茶葉、絲綢、瓷器，北方的牛羊、皮貨，都在運(yùn)河之上來往穿梭。除官運(yùn)外，民間的運(yùn)力也是不容小覷，因獲利甚豐，漸漸地航運(yùn)生意便被少數(shù)大商家把持。安史之亂前，這些大商家背后都有世家大族的影子，尋常販夫走卒如何有力量與之抗衡？久而久之，就有些在河上討生活的漢子的聚在一起抱團(tuán)取暖，那便是漕幫的雛形。初時漕幫并無今日的威勢，沿河各個大城都會有類似的行會，互不統(tǒng)屬，各自為戰(zhàn)。再后來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人多的行會兼并人少的行會，依托著運(yùn)河的流向形成了三個漕幫——總舵在杭州的江南漕幫，總舵在洛陽的洛陽漕幫以及總舵在涿州的北河漕幫。這三家都自稱漕幫，世人只好分別呼之以“南漕”、“洛漕”與“北漕”。
自唐末以來，北方戰(zhàn)事頻仍，商路不通，民生凋敝，連帶著北漕的聲勢也是一落千丈，不少地盤被洛漕搶去。洛漕幾任幫主不斷鯨吞蠶食，終于在二十年前將北漕的旗號摘了去，淮河以北的漕運(yùn)生意盡歸了一家。但出人意料的事，雖然洛漕吃掉了北漕，但由于剩下的兩家漕幫對峙之勢仍是一南一北，江南的固然稱作“南漕”，北邊這個居然仍被世人稱作“北漕”，原來的“洛漕”之稱反而漸漸被人淡忘。洛陽漕幫費(fèi)盡心思打下半壁江山，沒成想在名號上為人做了嫁衣。不過好在不是正式稱呼，漕幫人出門在外亮出字號時，都是自稱“漕幫某某”，任誰也不會自稱“北漕某某”，因此這個稱呼也就約定俗成叫了下來。
眼下南漕雖然看上去占的地盤遠(yuǎn)不及北漕廣闊，但淮南、江南富庶繁華，近年來刀兵也少，因此漕運(yùn)買賣甚是興旺，人手和聲勢不弱于洛陽漕幫。
南北兩家漕幫勢均力敵，都想吞下對方一家獨(dú)大，也都沒有十足把握。故而這些年明面上相安無事，但暗地里小動作不斷。孫幫主也會在第一時間懷疑是不是南漕的人欺負(fù)上了門。
既然目光如炬的白紙扇否定了對方來自南漕，那么孫副幫主可就要細(xì)細(xì)思量一下，還有誰對自己有這么大的興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