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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毅堅卓的他們

第二二三章 唱礦山小調(diào)的人

剛毅堅卓的他們 推敲夜僧 2640 2021-11-07 21:30:06

  胡承蔭從聯(lián)大帶來的唯一留下舊日痕跡的是一個很小的筆記本和一支鉛筆,他把他塞在衣服的口袋里,想著或許可以有機會記錄一些事件和數(shù)據(jù),可他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沒有獨處的機會。

  背塃的砂丁“兩頭黑”作業(yè),一天最少工作十四個小時,每天凌晨在星星的照耀下上工,在月亮的伴隨下放工,其余的時間砂丁也是吃住在一起,不光胡承蔭所在的伙房,每個伙房都住了四五十個人,晚上睡覺的時候人擠著人,因為大家都許久不洗澡,身上臭氣熏天,胡承蔭開始的時候還頗不習慣,可時間久了,他自己也成了發(fā)出異味的一員,便“久入鮑魚之肆,不聞其臭”了。

  最讓胡承蔭難受的,不是砂丁們生活條件的艱苦,而是砂丁們自己對未來生活的無望和得過且過。跟胡承蔭住在一個伙房的砂丁們大多跟胡承蔭的年紀相仿,是十八九歲到二十幾歲的年輕人,他們中許多人都還沒有成家,每天極端高強度的工作讓他們精神頹廢,叫苦不迭,以為從進廠到退廠,砂丁們是不被允許離開尖子上的,他們休閑生活變得乏善可陳。

  晚上伙房早早地就熄了燈,砂丁們沒有旁的營生,只好自己想辦法解悶。許多砂丁都沉迷賭博,一個碗,一張席,兩顆骰子就可以把許多人聚在一起,因為出不去,許多人也都選擇不領工錢,年底結(jié)賬,賭博的時候便拿出賬本記賬,有的人第二天上工的背的大塃都還了前天夜里欠下的賭賬。胡承蔭理解他們的無助和迷茫,整日不見陽光,過得如行尸走肉一般,賭博也只是為了尋求一點刺激,乘一時之興,聊以度過無盡的漫漫長夜。每次他們找胡承蔭加入賭局,胡承蔭都拒絕了,時間長了,他們便不再找他了。

  深夜里有人睡不著,大家就讓唱小曲兒來解悶兒。

  這是胡承蔭最喜歡的時刻。

  砂丁們很喜歡唱一些描寫砂丁生活的礦山小調(diào)兒,雖然大家都會唱,因為蘇家旺天生一副好嗓子,會的小曲兒也多,大家都喜歡聽他唱。那些小調(diào)兒都朗朗上口,每次他一開口,大家也都跟著輕輕哼唱起來,久而久之,胡承蔭也學會了好些首。

  其中一首唱到:

  可憐可憐真可憐,

  可憐莫過走廠人。

  下班好似山老鼠,

  出洞好像討飯人。

  人人都說黃連苦,

  更比黃連苦十分?!?p>  個舊礦山陰森森,

  處處都是鬼門廳。

  來了就別想回去,

  活人掉進私人坑。

  另一首唱到:

  手提汽燈一盞,

  肩背好塃兩囊,

  手杵哭喪棒子,

  耳插汗片亮湯;

  欀頭在后督帥,

  要想偷閑無方;

  窩路最極狹小,

  左爬右跪難當;

  塃包越背越重,

  血汗流齊胸膛!

  來到槽門之處,

  抬頭始見陽光;

  平底慢慢吸氣,

  咳嗽盡是泥漿,

  窩路好似地獄,

  出來好似還陽。

  又一首唱到:

  小小童工十二三,

  離開爹娘上礦山。

  天天被逼爬窩路,

  腰桿累成弓一般。

  苦到頭來一身病,

  腳跛眼瞎一場空?!?p>  還有一首小調(diào)叫《十二杯酒》,砂丁們最喜歡唱:

  一杯酒,細細想,普天下人是一樣。個個都是父母養(yǎng),耳目口鼻都相象,會吃東西穿衣裳。二杯酒,細細看,大家不有細分辨,哪里個個是一樣?你不信來自己看。

  三杯酒,從穿看,有的穿呢穿花緞,外套馬褂又長衫。有的穿得很破爛,令人一見就心寒。

  四杯酒,從吃看,有的吃肉吃白飯,魚翅燒烤大洋餐。有的吃菜無油鹽,苦蕎玉米幾樣摻。

  五杯酒,從住看,有的洋房住得慣,地下還要鋪地毯。有的破爛茅草房,好像豬窩與牛欄。

  六杯酒,從走看,有的坐轎坐滑竿,火車頭來好舒展。有的走路無鞋穿,坐車無錢被阻攔。

  七杯酒,看言行,有的滿口是書文,身份如官一樣尊。有的講話講不伸,老老實實過一生。

  八杯酒,從做看,有的一天聞到晚,吹煙打牌進戲院。有的勞苦到夜半,累得如同牛一般。

  九杯酒,再細看,做了老板還做官,坐著睡著都找錢。有的做工來吃飯,代代窮苦代代干。

  十杯酒,細細想,普天下人是兩樣,兩個階級各分張,有錢有勢有官當,無錢艱苦要備嘗。

  十一杯酒,真?zhèn)?,天下事情太不平,只因無錢當工人,工錢短少還扣薪,世世代代難翻身。

  十二杯酒,干干干。老板工人如冰炭,大家一起起來干,打倒廠主和老板,工廠拿歸工人管!

  小調(diào)里有一首《月嘆窮》,講得就是砂丁們的生活,好像寫這個小調(diào)兒的人當過砂丁似的,砂丁們百唱不厭:

  五月里來是端陽,

  去跑廠,

  最苦是背塃,

  葫蘆口長蟲洞苦得難當。

  可嘆吃得不成樣,

  臟又臟,

  有飯沒有菜,

  洗臉就無湯。

  找大錢不是我,

  白苦白忙,

  欀頭催命鬼,

  老板活閻王,

  是活人下地獄好不慘傷。

  唱多了,胡承蔭就發(fā)現(xiàn)這小調(diào)其實不一般,雖然都是大白話,但用詞精到,便于記憶,實在不像是胸無點墨的砂丁可以編得出來的。

  一次大家都睡下之后,胡承蔭小聲問睡在身邊的蘇家旺:

  “家旺,這些小調(diào)兒你都是從哪兒學的?”

  “就跟這尖子上的人學的啊,天良硐每個人都會唱,他們覺得我唱得好,就愛聽我唱。”

  蘇家旺一臉得意。

  “那你知道這些小調(diào)兒是誰寫的嗎?”

  蘇家旺趕緊將食指豎在嘴唇上。

  “怎么了?”

  “小點兒聲!”

  胡承蔭頗為不解。

  “我也不知道,但我聽說了一個傳聞,我跟你說了你可別跟別人說??!”

  “嗯,我不說。”

  “據(jù)說大概十年前,馬拉格來了個砂丁,不但人長得好,還能干,為人特別仗義,大家佩服他,都叫他施大爹。他嗓子好,編了好些個歌謠給砂丁兄弟們唱,聽說啊,我唱的這些小調(diào)兒都是他編的。他還建了一個什么兄弟會,帶頭跟鍋頭對著干,鬧罷工,逼著鍋頭給他們漲工資,鍋頭慣是吸人血的,這能同意嗎?后來有一天晚上,施大爹就從尖子上消失了,聽說讓尖子上的冷飯狗給抓走了。大家都不知道施大爹跑哪兒去了,過了一陣,不知道從哪兒傳過來一個消息,說是被抓到蒙自給斃了!”

  “斃了?怎么會?”

  蘇家旺把嘴湊到胡承蔭的耳朵邊兒上:

  “聽說施大爹是……赤黨!真是不得了,砂丁里竟然出了個赤黨,還敢跟鍋頭對著干,最后命都沒了,膽子真是太大了!”

  胡承蔭的心不受控制的狂跳起來。

  “那個施大爹的全名叫什么???”

  “這誰知道???人都死了這么多年了!”

  聽到“赤黨”兩個字,胡承蔭心下一驚,他并非兩耳不聞窗外事,自然知道“赤黨”代表著什么。

  身邊的蘇家旺早就鼾聲如雷,胡承蔭還久久不能入眠。

  胡承蔭偷偷起身,踩著樓梯下了樓。

  樓梯的吱嘎聲在一片寂靜中聽起來特別大,還好沒有把朱伯吵醒。

  胡承蔭走到屋外,這是一個難得的月夜,繁星滿天,月色皎潔,胡承蔭坐在屋前,心中回味著那些小調(diào)兒中的歌詞,他突然覺得,這些詞句情感充沛,能最大地調(diào)動人的情緒,絕不是一個沒有讀過書的砂丁寫得出來的。胡承蔭不禁猜測,這個“施大爹”不但念過書,甚至很可能是一個學識淵博的文化人,他想象著十幾年前,一個懷揣著抱負的青年,只身一人深入礦山,為了能改變個舊砂丁的處境,英勇地獻出了自己的生命。

  胡承蔭覺得他的內(nèi)心深處跟“施大爹”產(chǎn)生了深深的共鳴,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孤單的,卻不知早有前輩做過他想要做的事,甚至不惜付出生命的代價。

  一股熱流注入了胡承蔭的心田,讓他不再害怕。

推敲夜僧

李鑫(1897年10月12日—1929年5月16日),云南龍陵人,中共云南黨組織的創(chuàng)建人、早期的領導人之一,革命烈士;1920年考入東南大學。1925年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經(jīng)毛澤東推薦,他被派回云南開辟工作。組織工人起來斗爭是黨在云南工作的重要內(nèi)容。為體驗礦工生活,他常打赤腳背挑重物長途跋涉,成天光著上身在烈日下勞動,身上起泡脫皮;用河沙煤灰擦身,使皮膚變得又粗又黑。幾個月他化名施鴻祥,打進馬拉格礦區(qū)當“砂丁”,每天與工人一起吃霉爛粗糙的“三子飯”(摻沙子、石子、稗子的飯),穿破爛不堪的麻布衣,干的是超體力的牛馬活。經(jīng)一段時間工作,他與工人建立了感情,工人們都稱他為施大爹。李鑫還利用礦山曲調(diào),編寫反映工人艱難生活的《走廠調(diào)》、《月嘆窮》、《十二杯酒》、《八點鐘》等20多首歌謠。這些簡潔樸實、通俗易懂的歌謠,極大地啟發(fā)了工人們的覺悟。他在最先覺悟的工人中發(fā)展了黨員,建立了礦山黨支部。1924年四月,他領導了工人要求增加工資的罷工斗爭,罷工取得全勝,然而錫礦公司總經(jīng)理指使爪牙,將公司內(nèi)有嫌疑的李鑫、田貴、楊逢春拘捕。1929年5月16日,李鑫與幾名同志被殺害在蒙自石墻子外,終年32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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