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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毅堅卓的他們

第十八章 散落江中的棋子

剛毅堅卓的他們 推敲夜僧 1561 2019-01-14 01:08:44

  周曦沐和白蒔芳沒有想過,從北平到長沙的路會走得如此艱難,國家的土地大片大片的淪陷,人們爭相逃難。在天津上圣經(jīng)號輪船時,碼頭上人滿為患,孩子的哭喊聲,婦女的尖叫聲,男人的咒罵聲混在一起,讓人心緒不寧,焦躁不堪。周曦沐一直緊緊握著白蒔芳的手,生怕跟她走散。

  因為白蒔芳分外珍惜那副圍棋,所以執(zhí)意要放在隨身的皮包里,上船的梯子又窄又陡,時人們互相推搡擁擠,白蒔芳走在前面,緊緊護住手里的皮包,周曦沐一手拿著皮箱,一手扶著梯子,還要留心保護前面的蒔芳。周曦沐身后的一個婦人一腳踏空,她發(fā)出一聲驚叫,原來慌亂中腳上一只高跟鞋從腳上落下,婦人眼睜睜看著她在空中直線下墜,落入水面,激起一個幾乎看不出的水花。白蒔芳回頭看到婦人臉上驚懼的神色,但沒有人因此停留,所有人都想迫不及待地離開這個即將變成煉獄的城市。

  周曦沐和白蒔芳終于上了船,兩人緊緊擁抱在一起,都是一臉驚魂未定的神色。周曦沐覺得,這次登船的玄梯應該是自己此生走過最長的梯子了,似乎永遠也走不到頭似的。

  他們站在甲板上向下望,有人因為沒買到船票上不了輪船,爭先恐后地上小漁船,感覺所有人就算拼了命也想離開這座城市。圣經(jīng)號輪船起航了,這艘輪船開得很沉重,因為船上載滿了不安、憂愁和對未來的彷徨。

  因為白蒔芳難以忍受輪船顛簸,在船舷上嘔吐不止。周曦沐心疼地掏出手帕幫她擦拭,還幫妻子捋順被風吹得凌亂的發(fā)絲?;剡^神來,碼頭早已消失無蹤,他們已經(jīng)身處茫茫大海,太陽照射在海面上,粼粼波光十分耀眼,這景色本應令人心曠神怡,但他們都已無心欣賞。

  1937年9月13日,周曦沐和白蒔芳離開北平,先乘火車到天津,在轉(zhuǎn)乘津浦線到南京浦口火車站。到了浦口之后,兩人繼續(xù)乘船橫渡長江,到了南京再走水路到漢口。從南京上船時,周曦沐和白蒔芳只買到了統(tǒng)艙的票,一個大艙有許多鋪位,因為船票便宜,艙內(nèi)早已爆滿,只得和陌生人擠在一處,床位窄小,靠墻的床位已經(jīng)被人占據(jù),周曦沐和白蒔芳的床位都在房間的中部,時常有小孩奔跑嬉鬧,還不時大聲哭叫,整個船艙烏煙瘴氣,周曦沐和白蒔芳都寧可去甲板上透氣。

  周曦沐和白蒔芳之前并不知道,圣經(jīng)號上是有小偷的,直到在統(tǒng)艙的第一夜過去之后,白蒔芳發(fā)現(xiàn)自己的皮包不見了,同時不見了的,是船艙里一個小孩的一罐進口餅干。

  白蒔芳一覺醒來,天色剛蒙蒙亮,統(tǒng)艙里的人都還在睡夢中,她就發(fā)現(xiàn)自己枕邊的皮包不見了,她四下里翻找一通,連床下都看了好幾遍,哪里還找得到?白蒔芳知道皮包是被人偷了,她一想到父親留給自己唯一的遺物就這么沒了,忍不住坐在床上暗自垂淚。

  白蒔芳的啜泣聲驚醒了旁邊的周曦沐,周曦沐得知皮包被偷,知道妻子的難過和心疼,只能默默抱住她,別無他法。第二天一早,船艙里所有的人都被一個小男孩的哭聲驚醒了,他邊哭邊大聲叫嚷著:

  “餅干!我的餅干沒了!餅干!我的餅干!”

  原來他的餅干罐也被偷了,周曦沐前一天看過他的餅干罐,上面都是洋文,小男孩吃得津津有味,這下餅干罐丟了,小男孩躺在地上撒潑打滾,孩子的父母無計可施。船艙內(nèi)所有人都忙著檢查自己的隨身物品,這一檢查不得了,有人丟了鋼筆,有人帽子,還有人丟了呢子大衣,周曦沐估計是一個人偷的,這一夜,他顯然收獲頗豐。

  入夜,白蒔芳心里難過,難以入眠,就跑去船舷上散心,周曦沐把手搭在妻子的肩頭,人間哀愁遍地,這晚的天色卻月朗星稀,十分動人。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李清照逃難時的心境,我到現(xiàn)在才能真切地體會?!母F而后工’,說的沒錯了?!?p>  “那副圍棋是你父親留給你最重要的遺物,對你意義重大,我知道你一定很難過,可是現(xiàn)在是非常時期,我們一定要朝前看,凡事要想得開些。”

  “你不用替我擔心,在這個亂世之中,只要我們能護得彼此周全就已經(jīng)是奢侈了,哪能再奢求其他呢。”

  白蒔芳說完這句話,握住了周曦沐放在她肩頭的手。

  “看月亮吧,至少我們跟李清照看的是同一個月亮,是不是?”

  船上人多手雜,有人偷東西,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周曦沐一點也不感到意外。只是丟錢倒也罷了,白蒔芳寶貝的那兩盒棋子丟了卻非同小可,那是白蒔芳唯一的念想,一定要把它找回來。

  周曦沐計算著,離輪船靠岸還有些許時日,船上乘客眾多,想必是攜帶了不少金銀細軟。小偷一次得手后,肯定還會再次作案的。周曦沐心中暗自盤算著,一定要把這個賊抓出來。不出所料,第二天晚上,又有許多乘客丟了東西,這個賊什么都偷,不僅偷錢偷皮包,鞋、衣服、帽子、雨傘,逮著什么偷什么。周曦沐覺得這個人應該是個慣犯,不大可能是乘客,因為如果乘客偷了服飾鞋帽這些東西,放在人多眼雜的統(tǒng)艙里很容易被發(fā)現(xiàn),所以更有可能是船上的工作人員。

  白天周曦沐用心觀察船上的工作人員,他發(fā)現(xiàn)因為在船上無聊,船上的工作人員很喜歡聚眾賭博,他們經(jīng)常在晚飯后聚在一起玩21點,玩法簡單又比較刺激,其中有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每天都參與,他是輪船上的廚師,身材高大魁梧,右腳是跛腳,走路一瘸一拐,總是一身酒氣,手上拿著一個酒瓶,時不時灌上一口。他有時候會贏,但常常輸?shù)煤軕K,每次把錢輸光了,他就罵罵咧咧地離開,第二天還照樣來。

  白天周曦沐用心觀察船上的工作人員,他發(fā)現(xiàn)因為在船上無聊,船上的工作人員很喜歡聚眾賭博,他們經(jīng)常在晚飯后聚在一起玩21點,玩法簡單又比較刺激,其中有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每天都參與,他是輪船上的廚師,身材高大魁梧,右腳是跛腳,走路一瘸一拐,總是一身酒氣,手上拿著一個酒瓶,時不時灌上一口。他有時候會贏,但常常輸?shù)煤軕K,每次把錢輸光了,他就罵罵咧咧地離開,第二天還照樣來。

  周曦沐看他落魄潦倒的模樣,猜測他的賭資勢必來路不明。此后每晚周曦沐都會悄悄去輪船廚房附近蹲守,到第三天果然看到一個黑影背著一個大包裹,一瘸一拐走進廚房,從身形體態(tài)判斷,正是船上的廚師。周曦沐跟了過去,看到那人蹲在灶臺下面,正在把偷來的東西往里面藏。

  從身材上來看,周曦沐比廚師單薄許多,雖然他深諳搏擊技術(shù),但他并不愿意硬碰硬,只想等廚師離開后再去偷偷檢查他偷來的贓物,看是否有白蒔芳的皮包,沒想到黑暗中踢到了一只鐵桶,在寂靜無聲的夜里,宛如一聲巨響。

  “誰?”那人馬上轉(zhuǎn)過身來,聲音里充滿恐慌。

  周曦沐索性在門邊的墻上摸了一下,順利摸到開關(guān),把廚房的燈打開,看到了眼前人。

  “你不是輪船的廚師嗎?沒想到還干這種偷竊的勾當?!?p>  那廚師發(fā)現(xiàn)站在自己面前的只是一介書生,臉上的恐懼立馬消失不見,一步步向周曦沐走了過來。

  “偷了又怎么樣,用得著你管閑事嗎?”

  “把我妻子的皮包還給我?!?p>  “什么皮包?我根本沒見過什么皮包!”

  “沒見過?你敢讓我翻嗎?”

  “兄弟,咱們好說好商量,皮包我還給你,你可不可以不要說出去?”

  “可以,只要你把這些贓物都交給我退還,我絕對不會把今天的事告訴任何人?!?p>  那廚師埋在橫肉里的小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馬上堆出了滿臉的笑。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周曦沐三步并作兩步到灶下翻找皮包,才知道這廚師到底偷了多少東西,大大小小的皮包、懷表、衣帽,可見是個慣犯了。他想第一時間找到白蒔芳的皮包,并沒有留意那廚師走到門口鎖了門,又從墻上取下一口鐵鍋,繞到周曦沐的背后。

  周曦沐翻了半天,在底層翻到了妻子的皮包,一時欣喜不已,卻看到身后的陰影,敏感的他一轉(zhuǎn)頭,還沒等他把皮包抓在手里,就看到那廚師舉起鐵鍋就向他的頭砸下來,練過多年劍道的他反應靈敏地閃開。

  周曦沐本來只想幫妻子找回棋子,并為船上人索回失物,卻沒想到廚師竟用鐵鍋砸他。此時門已經(jīng)被他鎖住,處境萬分兇險,周曦沐環(huán)顧四周,自己竟沒有防御的,突然看到墻角戳著一整根甘蔗,趕緊抄在手里,當棍子使。

  “我不想動手,我跟你保證,只要你肯把東西都交給我,讓我?guī)湍阄餁w原主,我保證不告訴任何人?!?p>  “我憑什么相信你?還不如我殺了你來的更方便!”

  “我之前已經(jīng)跟妻子說要到廚房來找吃的了,我如果真的出了事兒,排查起來,你會很麻煩的。你不想要這個工作了嗎?你的妻兒你也不管了嗎?”

  聽到這句話,

  “你盡管叫,這里離客艙很遠,而且這個船隔音很好,他們聽不見的?!?p>  17

  周曦沐是大富之家出身,從小雖很少得到父親關(guān)愛,物質(zhì)上卻從來都是充裕的,這使得他養(yǎng)成了對身外之物毫不在意的疏狂性格,以前在讀書的時候他也經(jīng)常請經(jīng)濟條件不是很好的同學們吃飯,借出去的錢也從來不要別人還,有時候別人來還錢,他自己反到忘記了。就是皮包中所有事物都被小偷偷了去,他也沒什么心疼的,反正錢沒了以后還可以再賺,他只想拿回妻子的棋子。

  “我們做個交易,那個皮包里有我妻子的錢包,里面的錢可以全部都給你,只要你把那兩盒棋子給我就行?!?p>  “你當我傻啊?你這包里最值錢的就是這棋子,如果我沒看錯的話,應該是水晶的吧?你要棋子可以,再給我三百塊法幣!”

  “你搶了我的東西,還要跟我要錢?有這樣的道理嗎?”

  “道理?這是什么鬼年月?你跟我講道理?我看你這身上的行頭都是值錢貨,區(qū)區(qū)三百塊拿不出來?”

  周曦沐不是沒有這三百塊,只是看他這個要錢不要命的樣子,擔心他又要生出什么新的花頭來,來軟的恐怕不行,必須來硬的了。

  廚師一手拿著皮包,一手拿著刀,時刻提防著他。周曦沐拿起廚房架子上的盤盤碗碗輪番向廚師扔去,廚師躲閃中,周曦沐一腳踹飛了廚師手里的刀,廚師見事情不妙,眼疾手快地打開艙門拿著皮包逃到甲板上,周曦沐緊跟著追了上去,兩人在深夜空無一人的甲板上追逐,廚師眼看周曦沐把自己逼到船頭,意識到自己絕對不是眼前這個人的對手,而手中的皮包就是自己唯一的籌碼。他把皮包伸到船舷外,作勢就要扔下去。

  “你是讀書人,肯定知道一句話,識時務者為俊杰。你給我300塊,我們財貨兩清,我要是沒拿到錢,這手一撒,之后你就是打死我,東西也找不回來了?!?p>  “我答應你?!?p>  周曦沐一心想要保住蒔芳心愛的圍棋,一口答應了。

  周曦沐從錢包中掏出三百塊法幣,一步步向廚師走過去,正當廚師接過周曦沐的錢揣進懷里,周曦沐也抓住皮包包帶的時候,廚師突然將他的身體推出船舷,顯然是要將他推下船淹死,神不知鬼不覺地財物雙收。

  多年劍術(shù)練習鍛造了周曦沐出色的反應能力,他一把抓住了船舷上的欄桿,廚師一邊去搶他的包,一邊痛打他的頭臉和手,逼他松手,巨大的拉力扯爛了皮包,一盒棋子從包中掉出,周曦沐眼睜睜地看著盒蓋掉落,墨晶制作的黑棋棋子在空中散開來,紛紛墜入河面,濺起微小的水花,再也消失不見。

  還有一盒水晶棋子仍在包中,周曦沐告訴自己一定要活下來,一定要保住這僅剩的棋子了,他的雙手緊緊抓住欄桿,不僅要負擔全身的重量,還要分出心神來護住妻子的皮包。正在拉扯中,只聽得一聲悶響,周曦沐感覺廚師拉扯的手勁頓時松了下來,整個人像面袋子一樣癱倒在船上,緊接著,周曦沐看到了面色蒼白如紙、雙手卻緊緊握著鐵鍋的鍋把的白蒔芳。

  周曦沐努力翻過船舷,一把抱住白蒔芳,感受到她整個身體都在微微地顫抖。

  “對不起,剛才黑棋的棋子掉進水里了?!?p>  “別提棋的事了,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該怎么辦?”

  “那棋子是你身邊父親唯一的遺物了,可惜黑子沒了……”

  “你別再說了,我都后悔把這副棋帶出來了,你為了保護剩下的白子,差點連命都丟了!棋子再珍貴,也不過是身外之物,你答應我,以后萬萬不能再做這種危險的事了。”

  兩人驚魂未定地在甲板上說了會兒話,昏倒在地的廚師已經(jīng)醒轉(zhuǎn)過來想偷偷離開,被周曦沐發(fā)現(xiàn),一把抓住他的衣領(lǐng)。

  “你要錢我不怪你,可你言而無信,不僅謀財,還要害命!”

  廚師一改之前的跋扈,苦著一張臉,嘴巴癟了起來。

  “都是我的錯,是我一時糊涂,我不是人!可現(xiàn)在這個世道,我家里的三個孩子都快養(yǎng)不活了,老婆馬上又就要生第四個了,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了!”

  “你要養(yǎng)育妻子和四個孩子,還把錢拿去賭博?”

  “不然怎么辦?我在船上賺的錢根本不夠花!誰讓我沒本事呢?”

  廚師一邊抹眼淚一邊說著自己的遭遇,聲音里透出哭腔,東北淪陷之時,炸彈擊中了他們家的房子,一家人流離失所,只好舉家逃難,現(xiàn)在眼看著一家人快活不下去了。

  廚師的聽到這里,周曦沐頗感意外,心中暗自感嘆,這又是一個亂世中的苦命人,之前對他的憎惡頓時輕了很多,一時間默然無語。這時白蒔芳扯了扯周曦沐的袖子,周曦沐回頭看她,發(fā)現(xiàn)她也在默默垂淚。

  “算了吧,他也真的很可憐?!?p>  一個對你拔刀相向過的人,是做不成朋友的。

  周曦沐不是不想把廚師移送法辦,只是白蒔芳讓他得饒人處且饒人,她說沒有人愿意干這種不義的勾當,都是被逼無奈。

  廚師把偷盜的贓物都交了出來,周曦沐幫他悉數(shù)物歸原主。雖然沒有將這件事告訴船長,但周曦沐逼著他寫了一封認罪書,還按了手印,以防日后他再生事端。當風波過后,周曦沐只是覺得唏噓,當最基本的生存都不能保障,人是真的會變成野獸的。

  后續(xù)的旅途,平淡而順遂,只是白蒔芳時常暈船,周曦沐時常帶她到甲板上吹風,撫著她的背,希望能讓她覺得好受一點。經(jīng)過多日的煎熬,輪船終于到達了漢口,夫妻二人在這里再乘汽車到長沙,汽車整日的顛簸和熏人的汽油味道讓兩人苦不堪言,走了一個多月,終于在10月28日這天踏上了長沙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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