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7章 未雨綢繆(下)

　　馮保從張居正的大學士府離開之時，腳步輕快，斗笠下的一張圓臉也帶著微笑。

　　他與徐爵一前一后走到門前的轎子前，剛要上轎，街角處卻轉(zhuǎn)過來三個人影，腳步有些踉踉蹌蹌，互相攙扶著而來。

　　馮保原本是打算直接上轎的，一見那三人走來，立刻停住，站在轎邊，把門簾拉開，做出一副侍候徐爵上轎的模樣。

　　徐爵也注意到那邊的三人，只好配合馮保演戲，一步上前，就仿佛自己才是正主兒一般。

　　那三人也看見了馮保等人，其中一人口齒含糊地喊了一聲：“誰……誰在那兒？不，不知道……宵禁嗎？”

　　徐爵臉色一冷，轉(zhuǎn)過身來，森然道：“爾等深夜醉酒，難道便知道宵禁了？”

　　原來那三人之所以踉踉蹌蹌互相攙扶，是因為醉酒之故，他們?nèi)爽F(xiàn)在離馮保這邊已經(jīng)不遠，一股酒氣直沖過來，惹得徐爵心中不喜。

　　倒是馮保對酒氣毫無反應，只是見這三人似乎有來生事之意，才不禁微微皺了皺眉。

　　“喲呵？”另一名漢子大著舌頭，甩開另外兩人，往前踏出兩步，昂著下巴，拍了拍胸口道：“我等乃是錦衣衛(wèi)，今日是出來巡夜的，這宵禁還禁到我等頭上來了？”

　　之前那名漢子也上前，伸手做了個攔阻的動作，嘿嘿笑道：“不錯，錦，錦衣衛(wèi)巡夜，正好撞，撞見你們犯了宵禁……跟，跟我們?nèi)ヒ惶税?！?p>　　徐爵下意識偏過頭看了馮保一眼，只見馮保臉色陰沉，一言不發(fā)，不禁壯了膽氣，朝那三名錦衣衛(wèi)冷笑道：“跟你們走一趟？去哪？北鎮(zhèn)撫司嗎？”

　　那三名錦衣衛(wèi)似乎也愣了一愣，還是打頭那人反應得快，甚至看來還被驚得醒了點酒，目光一凝，喝道：“區(qū)區(qū)夜犯宵禁，何須北鎮(zhèn)撫司，我三人便不能先拿了你們么？”

　　徐爵剛要答話，卻不想身后的馮保忽然冷冷地開了口：“若非北鎮(zhèn)撫司依皇上旨意辦案，就憑你們?nèi)齻€，也敢大言不慚說要拿我馮……馮府之人？”

　　此言一出，倒一時把三個錦衣衛(wèi)的家伙震住了，互相對視了一眼，面上都有猶豫之色。

　　其實后世因為一些影視作品的渲染，人們對錦衣衛(wèi)的理解有些偏頗和狹隘，大多數(shù)普通人對于錦衣衛(wèi)的印象就是身穿飛魚服、腰佩繡春刀、武藝高強的天子親軍，而且還大多都是反面形象，而對其地位和執(zhí)掌的認知，基本都是一個詞：特務。

　　通常的說法是：錦衣衛(wèi)是一個特務機構(gòu)，是作威作福、欺壓百姓的東廠鷹犬。然而事實上，這些印象只有很少一部分是事實，大多數(shù)反而都與史上錦衣衛(wèi)的實際情況相去甚遠。

　　錦衣衛(wèi)中真正負責“特務”工作的人，在整個錦衣衛(wèi)機構(gòu)當中，大概只占百分之五，以“緹騎”為主，由北鎮(zhèn)撫司掌握。

　　這些緹騎人數(shù)其實并不算多，譬如憲宗成化年間，錦衣衛(wèi)掌衛(wèi)官所統(tǒng)緹騎就只有一百人，專門負責監(jiān)察京師的不軌、亡命、盜奸、機密大事；巡捕官所統(tǒng)緹騎也只有二百人，專職捕賊。這些緹騎的來源主要是“大俠或賈人子”。

　　另外就是，東廠也在錦衣衛(wèi)中選取了八十人，多是“捷悍利牙爪者”，專門“鉤察出人帷簿間”，太監(jiān)汪直專寵時又曾開設西廠，緹騎人數(shù)比東廠要多一倍，職權(quán)更在東廠之上，能夠“糾察中外文武大小及民間事”。

　　這些緹騎（有偵緝職權(quán)的錦衣衛(wèi)校尉），才算得上“特務”，人數(shù)一般不超過六百人，占錦衣衛(wèi)總?cè)藬?shù)的比例不到百分之五（注：一個所滿編是1120人，錦衣衛(wèi)有17個所）。而且緹騎是從民間挑選，和一般衛(wèi)所人員是父子世代承襲的規(guī)定不同。

　　簡而言之，大多數(shù)父死子繼的錦衣衛(wèi)，其實不算什么特務，只是單純的“天子親軍”，也沒有什么緝拿不法的職權(quán)。錦衣衛(wèi)真正令官員們警惕、畏懼而又反感的權(quán)力，其實掌握在北鎮(zhèn)撫司手中。

　　而且，即便北鎮(zhèn)撫司擁有這些“特務”權(quán)限，他們的工作也并非偵緝尋常百姓，而是監(jiān)督偵緝官員。雖然欺壓百姓的事情有時也在所難免，但畢竟不是主要的，后世之所以把北鎮(zhèn)撫司渲染得猶如十八層地獄，說到底問題還是出在它的執(zhí)掌——對付官員。

　　筆桿子掌握在文官手里，錦衣衛(wèi)北鎮(zhèn)撫司作為對付文官的暴力特務機構(gòu)，還能指望有多少好名聲不成？哪怕錦衣衛(wèi)抓的官員里面，一百個被抓的有九十九個都是罪有應得，但只要抓錯了一個，或者抓了一個名聲不錯的，那就是洗都洗不掉的污點，只能被文官集團反復渲染放大，最后一葉障目，成為錦衣衛(wèi)的罪證。

　　這三人既然是錦衣衛(wèi)，自家人當然知道自家事，所以對方開口就是一句“去北鎮(zhèn)撫司”，他們立刻就不敢隨便接口了——那代表人家肯定是官員，或者官員家眷。

　　京城這種地方，作為世襲錦衣衛(wèi)，欺負一下小老百姓或許問題不大，但這里是全天下官員最多的地方，隨便拿塊磚頭砸進人群里，說不定就能砸死一兩個八九品的官員。雖然人家只是八九品，可京里的八九品官員也不是開玩笑的，那可都是文官，指不定還是翰林出身，豈是他們這群大頭兵能惹得起的？

　　所以帶頭的那錦衣衛(wèi)頓時就慫了，干笑一聲：“哦……看來有些誤會？哈哈，不妨事，不妨事，咱們也就是路過，順口問一句罷了……敢問先生貴第？是哪個馮府？”

　　這時候，按理說正扮演隨從角色的馮保應該答話，但馮保心中惱怒被幾個錦衣衛(wèi)醉漢壞了心情，便沒有開口。徐爵只好冷哼一聲，道：“好教諸位軍爺知曉，我家老爺是太子大伴、司禮監(jiān)秉筆、東廠提督馮公?！?p>　　三名錦衣衛(wèi)醉漢聽得“東廠提督”四字，直接嚇得面如土色，渾身如篩糠一般抖了起來。后面兩人撲通一聲就跪倒在地，口中含含糊糊也不知道是在求饒，還是在自辯。

　　打頭那人稍微強點，雖然也在篩糠，好歹還能站著，只是連連作揖打躬，口里道：“小的們有眼不識泰山，不知老爺竟然是馮督公身前之人，萬死，萬死。”

　　馮保見他們畏懼自己威名，心情好轉(zhuǎn)了不少，見徐爵還想狐假虎威訓斥他們，輕咳一聲，打斷道：“爾等雖然眼瞎，好歹還算知事明理，既已知罪，這次姑且不咎，退下吧。”

　　三人如蒙大赦，一邊說著感激的話，一邊爬起來就跑，生怕馮督公家的人忽然改變主意。

　　馮保見他們走了，冷哼一聲，徐爵連忙讓出轎前的位置，讓馮保上轎。

　　但他們卻不知道，在街邊拐角處，那三名醉漢毫無醉意的對望了一眼，其中一人笑吟吟地道：“小公爺真是料事如神，咱們的人在這兒守夜守了大半年，終于算是等到了?！?p>　　另一人也是嘿嘿一笑：“小公爺不過是拿人錢財與人消災，這料事如神的，只怕是另有其人?！?p>　　最后那人則擺了擺手：“這些事莫要多說，莫要多說！咱們只管安心辦事就好……要知道，那位爺可有的是錢，咱們這回只怕賞賜不少，還是趕緊回去稟報，拿了賞錢才是正理。”

　　“正是如此！”

　　三人相視一笑，立刻勾肩搭背，開開心心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