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緣滅
此后的幾天里,靖王再沒有見到過王妃,他曾為這事問詢過三管家,得到的回復(fù)是:王妃整日將自己關(guān)在房內(nèi),一日三餐都由人送進去。
靖王明白,她是故意在躲著自己,在王妃心里,是他害了軒兒,是他背信另娶,這個心結(jié)一時半火是解不開的。
也罷,當(dāng)務(wù)之急是趕緊救活軒兒,等軒兒醒了,之瀾自會明白我的良苦用心。帶著這樣的心思,靖王全身心投入到婚禮的籌備中。
這個過程出乎意料的順利,原本以為會從中作梗的端王,竟也意外的老實。靖王樂見其成,禮部已看好日子,相府也定下了人選,萬事俱備,只等那天到來。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禮部看下的日子馬上到了。明早,靖王就要從王府出發(fā),直接進宮,完成大禮。
娶一個不愛的人,和這個人生兒育女,這不是靖王的本愿,但為了昏睡中的兒子,靖王又盼著這天的到來。這就是命運啊,靖王心中油然升起一種無力感。
懷著這樣的心情,靖王徜詳在王府的小道間,黔夫在后面緊緊跟隨。就這樣,主仆兩人一前一后,漫無目的地走著,當(dāng)走到湖邊時,靖王看到湖心亭中竟掛起了紅曼帳,帳中泛著微微紅光。
忽見一點亮光自湖心亭沿著棧道緩緩而來,及至足夠近,二人才看清那是侍女提燈款款走來。
黔夫機警地站到靖王前面。侍女于五步之外停下,躬身行禮,道:“王爺,王妃已在亭中恭候多時?!?p> “王妃在等我?”一聽是王妃,靖王趕緊繞到黔夫前面。
“是!王妃說,明天王爺就進宮成禮,榮登大寶,遷入東宮。今晚是王爺在府中的最后一晚,一定會到這里來。吩咐奴婢一定要請您過去?!?p> 靖王雙眼凝視湖心亭里那朦朧的光亮,思緒回到很久以前,許久后,他從回憶中回過神來,向前一步,對侍女說道:“前面引路!”
黔夫正要跟隨,侍女又停下了:“王妃特意囑咐,只請王爺一人,黔夫大人請在湖邊等候?!?p> 侍女話音剛落,黔夫罕見地走到靖王面前,激動地比劃著雙手。靖王瞪了他一眼,黔夫只好靜靜地退到一旁。
靖王隨著侍女慢慢在棧道上走著。那年,他和王妃剛回京城,皇族們還無法接受一位江湖女子,而王妃本人也面臨著巨大的壓力,精神幾近崩潰。
那一次,靖王帶著她來到湖邊,連日的壓力在一瞬間釋放開來,王妃哭訴心中的委屈,他則在一旁靜靜地傾聽開導(dǎo)。最終,王妃還是選擇繼續(xù)留下,哪怕天家繁瑣的禮儀讓她不快,哪怕她可能要在王府深居簡出。而現(xiàn)在,他卻...
“王爺,請!”侍女的話打斷了靖王的思緒,只見她撩起簾帳,將燈籠放到一邊,讓開了道路。
靖王走進亭內(nèi),身后的帷幔緩緩落下。庭軒內(nèi),一方石桌,四張石凳,王妃靜靜站在石桌旁,褪去了華麗的衣裳,換了一身短打,腰間一條黑色腰帶,齊腰的長發(fā)束成一個短髻,當(dāng)年初步江湖時的英氣依舊,只是光陰荏苒,曾經(jīng)俊秀的臉上,刻上了不少歲月的紋路。
靖王癡癡看著王妃,心中無限感慨。
“洪哥?!蓖蹂Z音柔和而深情。
逾是如此,靖王越覺得無地自容,他微微低頭,不敢再看她,只是盯著石桌,思量著王妃的用意。
“鏘”的一聲,兩把寶劍,一個酒壺,落在石桌之上,闖入靖王眼簾。靖王耳中同時傳來王妃的聲音:“我們走吧!”
靖王猛地抬起頭,驚恐地看著王妃,王妃也懷著期待的心情凝視靖王。此一刻,兩人相對無言,亭內(nèi)燭光跳動,在沉默的兩人臉上忽明忽暗,仿佛水中漣漪。
“去哪?”靖王問道。
“天涯!”王妃答道。
“可天涯又在哪里?”
王妃沉默了一會,最后決然地對靖王說道:“只要離開這里,有你的地方就是天涯!”
王妃說完,死死看著靖王,視線一步不離。
靖王的心頭一震,他默默地揀一石凳坐下,將桌上的一把寶劍拿起,那劍形制寬大厚重,劍鞘中間刻著“巨門”兩字。
靖王小心地打量、撫擦劍鞘,然后“鏘”一聲將寶劍猛地抽出半截,借著燭光察看劍身。劍刃光亮依舊,只是劍體上已長了銹斑。
靖王微微點頭道:“之瀾,你還留著它?!?p> “洪哥,你難道忘了它?!”
“這可是我前半生的命啊?!本竿跆崞鹦淇谛⌒牡夭潦?,劍身光亮了一些,但銹跡仍在。
“巨門劍由精鋼鍛打而成,縱表層有銹斑,打磨拋光后依然可用?!蓖蹂恐竿踝抡f道。
她急切地想說服丈夫,但這點事情靖王怎會不知。
靖王點點頭,將巨門劍重新收回劍鞘,放在桌上,嘆道:“可一把劍何以挽大局,何以扶社稷,何以救蒼生?!?p> 王妃的心涼了半截,但她還不愿放棄,她從石凳上站起,帶著些許不解和煩躁,背過身去看向亭外。
黑黝黝的湖水在冰冷的月光下,閃著微弱的波光。
王妃躊躇一會,說道:“什么是大局?什么是社稷?什么是蒼生?我不知道!趙洪,我且問你當(dāng)年莊主曾勸我為大局,下嫁流星谷,以促成兩幫結(jié)盟,是誰當(dāng)晚,偷偷溜進我的房間?”
“是我?!?p> “是誰把寶劍擺在我面前?”王妃不自覺地抬高了音調(diào)。
“是我?!?p> “又是誰勸我放下對大局的執(zhí)念、虛榮,遵從內(nèi)心,做想做的事情!”王妃的聲音有些顫抖,眼角處泛著些晶瑩。
靖王這次回答幾乎聽不見:“還是我?!?p> “那好!”王妃猛地回過身,視線直逼靖王,“今晚,同樣的話我也說給你聽。大局、社稷、蒼生都是鏡花水月!天下是全天下人的天下,這些豈是你一個人能左右的。你要做的是順從自然,走自己的路,活自己的命,不要讓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禁錮你!......”
靖王猶如一個犯錯的學(xué)生,靜靜等待王妃把話說完后,才緩緩說道:“之瀾,你說的這些,我又何嘗不知,只是......”
靖王還想繼續(xù)說下去,王妃揮手打斷了他:“洪哥,我就問你一句話,去還是留?”
靖王輕輕地把劍放回石桌,痛苦地說道:“我已經(jīng)回不去了,有太多人的命運牽系在我身上,即使我不在乎那些你說的鏡花水月,可那些人我能不在乎嗎?之瀾,今晚我如果和你一走了之,王府上下幾百號人怎么辦?朝堂上支持我的人怎么辦?東宮的莊妃又怎么辦?”
“以前,我覺得人的命運要掌握在自己手里,哼?!本竿踝猿暗乩湫σ宦?,“之瀾,你說的對,天下是所有人的天下,每個人的命運都裹纏交織在一起,一處動,處處動,而我,此時此刻萬萬不能走!之瀾,我...”
“那你可曾想過我,想過軒兒?”王妃再次打斷靖王。
“我若登基了,你便母儀天下,軒兒更是一國之儲君,絕世的富貴,無盡的榮華,更重要的是...”靖王頓了頓,壓低了嗓音,伸手抓住王妃的手,“我想,你也應(yīng)該清楚失敗的后果?!?p> 王妃用力掙開,譏諷道:“絕世的富貴!無盡的榮華!我和軒兒要的是這些嗎?我要一個丈夫,他要一個父親,僅此而已!”
王妃說完,猛地拿起桌上的巨門劍,舉到空中,銳利的視線聚焦在靖王身上,“我最后問你,走不走?”
靖王這次沒有退縮,沒有回避,迎著王妃的視線,堅定地說道:“之瀾,對不起?!?p> 王妃的雙眼逐漸朦朧,她用力地合上眼皮,兩顆熱淚,順著眼角滑下。
稍后,她咬了咬牙,猛地睜開眼,憤怒地看著靖王,持劍的手猛地一揮。
巨門劍被擲出窗外,連個水花也沒有,咕嚕嚕地墜入了湖底。
“之瀾!”靖王忽地站起驚呼。
王妃已不想聽靖王半句話,她拿起桌上的酒壺,拔去塞子,看著靖王,大聲說道:“趙洪,人各有志,不必強求!江湖規(guī)矩,三杯緣盡!”
“這第一杯酒,敬你我相識之機緣?!闭f罷仰頭就壺飲下一口。
靖王面色凝重。
“第二杯,敬相處十余年之恩情?!蓖蹂敛华q豫,又是一口。
十多年的相處,今朝離別。念及如此,靖王眼底酸澀,不禁閉上雙眼。
“第三杯...”王妃頓了頓,雙眼又開始泛紅,聲音帶著哭腔,“第三杯,敬軒兒,想來...他才是...最苦命的人??!”
王妃拿酒壺的手顫抖起來,剛準備飲第三口,卻被靖王劈手奪下酒壺。
王妃驚異地看著他,靖王緊握壺身:“對不起軒兒的是我!”
說完,猛地一抬頭,酒液順著喉嚨,一路滾進他的肚腹,激起千重萬重苦澀。
靖王沒有停下,他閉眼仔細感受這滋味,像在懲罰自己,直至他再也承受不住為止。
他放下酒壺,此時,王妃已是淚眼婆娑。
“之瀾。”靖王走向王妃,想做最后的告別,突然,腹中猛地一陣疼痛,感覺腸子如麻花般攪在一起。
靖王額上冒著虛汗,扶住石桌,坐下來。他本內(nèi)力深厚,此刻運功將疼痛暫時壓住。
他看看酒壺,又看看王妃。
“這...這...”剛一開口,那痛又泉水般從腹中涌出來。
王妃走到靖王身后說道:“這是七芯散,由多種滋補勝品煉制而成,滋補到了極處便是劇毒,縱是比干的七竅玲瓏心也承受不住這藥的毒性,所以叫七芯散?!?p> “可...你?”靖王一點一點往外吐著字。
“長期小劑量服用七芯散,輔以專用功法,可提高對藥物的承受力。我自三月前每日服用2錢,所以才能沒事?!?p> 大概是耗用了過多的內(nèi)力,靖王的面目開始扭曲猙獰,一手捂著肚子,一手扶著石桌,勉強撐住身體。
看到靖王如此,王妃走到他面前,俯下身,輕輕托起他的下巴。靖王雙唇顫抖著,發(fā)出模糊支吾的聲音,卻說不清一個字。
王妃面如死灰:“洪哥,你是不是要問為什么?”
靖王默默點點滿是冷汗的頭。
王妃后退一步,眼見周邊燭火殆盡,她續(xù)上一節(jié)紅燭,立于石桌中間,然后輕輕轉(zhuǎn)過身,衣襟沿著雙肩的曲線窸窣滑下。
借著昏黃的燭光,靖王驚訝地看到,王妃白皙的皮膚上赫然繡著一朵黑色六瓣梅。
“啊?你...你不是之瀾?!”靖王咬緊牙關(guān)怒道。
王妃穿上衣襟,轉(zhuǎn)身對著靖王,千言萬語沖上喉關(guān),卻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自顧?quán)溃骸拔沂?,但又不是?!?p> 靖王仿佛明白了一切,突然用盡最后一點力氣,封住自己兩處大穴,抑制毒氣流動,又以另一處大穴運轉(zhuǎn)周身真氣。
這是空鳴掌法最后的絕望之術(shù),是以生命為代價,大幅提升自身功力。靖王現(xiàn)在管不了那么多了,這是他最后的機會。
毒氣果然被短暫壓服,靖王漸漸恢復(fù)常態(tài),身體漸漸蘇醒,他又站了起來。
王妃沒有驚訝,更沒有逃跑,仍舊站在原地,看著靖王站起,看著他一步步走近,看著他的臉。
靖王也只是看著她,心中感慨良多。
這身白色短打,依然樸素大方,但里面的人卻不是那個活潑熱情、機靈開朗的姑娘。多少年的時光,壓平了她的輪廓,曾經(jīng)她也身姿綽約;多少年的時光,模糊了她的眼角,曾經(jīng)她也明眸如星;又是多少年的時光,磨滅了她的靈性,曾經(jīng)她也天真浪漫。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fēng)悲畫扇。
靖王拿起桌上的寶劍,用盡生平所有的溫柔,輕輕掛在王妃腰間:“蝴蝶劍隨身帶好,江湖艱險,多多保重!”
說完,靖王背過身去,正對紅燭,端坐于石凳上,閉眼,靜待功力散盡,毒發(fā)身亡。
王妃卸下寶劍,用力一揮,蝴蝶劍頃刻消失在黑暗中。
王妃坐在靖王身旁,漸漸地,靖王氣息弱了。她如平常一樣,默默靠在靖王的肩上,雙手抓住靖王的胳膊,不讓靖王如山一樣的身軀倒下。
又過了不知多久,靖王的身子徹底寒了,但他仍保持端坐,表情如常,好像還活著。
王妃松開手,輕輕梳理好靖王額頭前的發(fā)絲,然后站起來,掀起四周的帷幔。湖風(fēng)掠過,紅燭的火光發(fā)瘋似的跳動,想要脫離燭芯的束縛。
凌亂、微弱的光亮照在酒壺之上,王妃拿起酒壺,痛飲完最后一口,重新依偎在靖王身邊。
最后燭火終于脫離了燭芯,化作一縷青煙。
人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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