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亦塵嚇得馬上就撒了手,阿乜歆差點跌到地上去,寧還卿及時伸手撈了她一把,把她扶穩(wěn)了后松開手,看著一邊手足無措的風亦塵:“你下去吧?!?p> “是?!憋L亦塵低頭轉到屏風后,也不知退到了哪里去。
“你來我營帳做什么?”寧還卿問阿乜歆。
阿乜歆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寧還卿手邊的茶點和風干的羊肉,他讀懂了他的眼神,端過盤子遞給阿乜歆:“現(xiàn)在可以告訴我了嗎?”
“你不是看到了我在做什么嗎?”阿乜歆理直氣壯,“我就是來找點吃的而已?!?p> “你可知這是哪里?”李璟差點笑出聲來。
阿乜歆誠實地搖頭:“不知道。還有吃的嗎?我有個很瘦的朋友,我想多給他帶點吃的去?!?p> 李璟雖然不知道是誰,但是看自己老師的態(tài)度,他決定把自己這邊的吃的也遞給她,順手還給了她一塊絲帕。
阿乜歆抖開絲帕,把茶點羊肉干全倒了上去,順手把藏在自己腰帶里的糕點也摸了出來放進去,仔細系好了之后抱著吃的就往外走。
“我還能來嗎?”阿乜歆走到門簾邊突然轉身。
寧還卿笑了笑:“當然。你下次來,我會讓人備好東西,你直接帶去就是,或者把你朋友帶來。”
阿乜歆在自己身上東摸西摸,只摸出了一張黃紙,她走到寧還卿跟前:“這個給你吧,可以保佑你,嗯……”
她思考了很久,然后說:“可以保佑你步步高升,權傾朝野?!?p> 阿乜歆心里對自己很滿意,聽他們剛剛說話,祝他們官場得意總是沒錯的。
“這……”李璟欲言又止,這不是李靈秀給父帝那個萬壽無疆福澤永昌的符嗎,連筆畫都不差分毫。
寧還卿收起黃紙,對她長拜:“多謝?!?p> 阿乜歆很欣賞這個大叔,伸手拍了拍他交疊在一起行禮的手掌:“客氣客氣?!?p> 說完她就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
“這是欽達天的祝禱符?!睂庍€卿把黃紙遞給李璟,上面畫著一些他看不懂的符號。
“老師不留她?剛剛父帝發(fā)怒,也有她沒有去面圣的緣由在其中?!崩瞽Z問。
“太子沒聽見,她下回還要來嗎?”寧還卿看了一眼桌上空著的盤子,“太子不妨派人看看,她那位朋友是誰,籠絡欽達天總要投其所好?!?p> 李璟想了想她剛剛說的話,有點猶豫:“欽達天是交了什么朋友?還要來偷吃的?”
“結交了點奴隸做朋友,”寧還卿說,“也總好過被其他不安分的貴族先行下手。”
“這倒是?!崩瞽Z點了點頭,“要真是個奴隸,倒還可以把人調去老師的飛羽軍里,給他個擺脫奴籍的機會?!?p> “我飛羽軍,不收裙帶而來的庸才,”寧還卿笑道,“太子莫要打我飛羽軍的主意,不妨與陸少將軍打個商量,安到金吾衛(wèi)里去,反正里面都是些混吃等死的王公之子?!?p> 一提起這個,李璟就滿目愁容:“是啊,現(xiàn)在金吾衛(wèi)除了御殿前那批,幾乎都是各地送來的官宦之子,多年積重下來,全是些繡花枕頭了。這要真的打起仗來,恐怕都不等敵軍號角吹響,他們自己倒丟盔棄甲潰不成軍了?!?p> “這是個爭虛榮好去處,哪家不想把自己的兒子送來光耀門楣?”寧還卿也知道金吾衛(wèi)的毛病,他的飛羽軍還抓過不少在皇城里酒后打斗撒瘋的紈绔,一查結果全是金吾衛(wèi),“太子若想整治,就是斷了某些門閥世家的榮耀?!?p> 李璟深知這些世家得罪不得,他們每年給國庫的補貼,甚至超過了有些州連年的稅賦。
最開始對金吾衛(wèi)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是已經故去的太上皇,那時本覺得這些只知錢財往來的商人要點榮譽,給他們就是。但沒想到到了現(xiàn)在,也成為了輕易無法動得的掣肘。
跟他們比起來,提防容家都顯得沒那么要緊了,畢竟容家千百年如一日效忠帝王,從未干涉過國家政事,也從未成為過國家政事的阻撓。
“那老師,”李璟試探著問道,“您覺得是先解決這些門閥的問題比較要緊,還是先解決容家的問題比較要緊?”
寧還卿站起來,走到帳營的一面窗戶邊:“能決定這件事情的是皇帝,誰是皇帝,他比較在意哪件事,臣子就要先去辦哪件事。”
李璟跟著走到窗邊,御殿金吾衛(wèi)的身影穿梭在帳營間,他們抬著的容器里,是各種被摔壞的瓷器和被刀劍砍斷的木質坐具。
半個時辰之前,這些東西還擺在那座金色的大帳里,盡職盡責地散發(fā)出皇家氣度,而如今就只是一堆破爛,一文不值。
李璟后退一步,對著寧還卿長拜:“學生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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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的云層相疊,湛藍的天空像是一潭深而靜的湖水。容虛鏡坐在一只巨大的海東青背上,它展臂振翅就像是能遮住日頭一般。
巨大的氣流帶得容虛鏡的白發(fā)在風里翻飛,她低垂著眼眸看著腳下縮成巴掌大小的南行宮。
歲月不曾在她臉上留下任何痕跡,她還是一如既往的少女模樣,只是那顆不思凡俗的心越來越看盡世間萬象而已。
她比常人要白許多,唇色也淺很多,世上很多人信奉她卻不知道她的名字,沒見過她的真容,不知道她這雙正藍的眼睛看上去有多冷,不知道她這張十來歲少女的臉上,有怎樣威嚴高傲卻又只讓人心生跪拜念頭的神情。
許多倨傲的權臣,只會讓人看一眼就想把他們套上麻袋拖到巷尾里暴揍一頓。
她眼里所見的南行宮,有一個紅色的光點在一處閃耀,另一個白色的離他不遠,并且正在靠近。
剛剛出手干預李靜觀斬殺宮人,耽擱了她去見尉遲醒。從霸星再次出現(xiàn)開始,容虛鏡就想去看一下這位霸星的宿主,但每次都很巧地剛好有事拖住了她。
容虛鏡摸了摸海東青的背部:“就在此處等候?!?p> 她縱身躍下,純黑色的衣袍與冷白色發(fā)絲顏色交織,她的身影越來越小,海東青一聲長嘯,向上沖入了云端。
尉遲醒的住處基本上沒什么人,巨大的宮殿清清冷冷的,容虛鏡的腳步聲落在漢白玉鋪就的地板上,發(fā)出經久不絕的回響聲。
她轉過偏殿,直接推開了起居室的門走了進去。尉遲醒還在睡覺,室內的窗戶緊閉著,少年躺在床上,呼吸均勻面色如玉。
容虛鏡本來以為是個胡子拉碴的蠻子的,看到了之后她還有點猶豫,感覺自己是不是走岔了。一抬手,一點紅色的光芒從尉遲醒的頭頂飛出,她這才確定了這就是霸星的宿主——
——尉遲醒。
她垂下手,點點星光在她凝視尉遲醒的空隙里向她的手心匯聚,逐漸凝聚成了一把長劍的模樣,長劍的劍尖點地,光芒下看不見利刃,但卻令人無端害怕。
門再次被推開,進來的女人緊緊捂住自己嘴巴,端緊了手里的碟子,沒讓它打翻在地。女人拖著長長的裙擺,匆匆將碟子放在桌上后跪在容虛鏡面前,抓著她的衣袖搖頭。
眼淚從女人的眼角不斷流出,容虛鏡皺了皺眉,張開手,長劍隨光芒消散而沒了蹤影。她轉身走出起居室,女人也跟在她身后,臨出門前,女人用還帶著眼淚的雙眼,貪戀了偷瞥了一眼還在睡覺的尉遲醒。
“尊位。”女人跟著容虛鏡走進了偏殿,容虛鏡一停下,她就跪了下來,“不知我兒子做錯了什么,勞動您千里過來取他性命?”
容虛鏡側頭看著這個一身華袍的女人,她就是啟陽夫人。曾經那個以美艷之名驚天下四方豪杰的女人。正紅的長袖袍穿在她身上,襯得她越加膚如凝脂,衣服上用金銀線盤繡著無數(shù)復雜瑰麗的花紋,她抽泣的時候,花紋在偏殿透進來的日光里折射出令人眼亂的光。
“你不必跪本座?!比萏撶R說,“你蒙本座恩師親點,本座沒資格受你這一跪?!?p> 啟陽夫人撐著地板站了起來,她擦了擦眼淚:“長門先生曾說我兒子是天生的英雄,日后不二的統(tǒng)領之才,他犯了什么錯,竟惹得鏡尊位不快?”
“他真是你兒子?”容虛鏡沒理會啟陽夫人問了什么,轉身來問出了這么一句話。
啟陽夫人愣了愣:“自、自然是啊,我養(yǎng)育他足足十六年,我怎會認錯兒子?莫不是鏡尊位認錯了人?”
“那就是本座的老師錯了”容虛鏡淡淡地說道,這么不輕不重短短的一句話,就否認了那位十六年前算盡天機的司星執(zhí)事。
她說這話的時候神情沒有多大的變化,語氣也如同常人看見一片落葉,輕飄飄地說了一句秋天來了。
那般自然,那般無可懷疑。
“鏡尊位,您、您這是什么意思?”啟陽夫人心中有了些猜測,但她很怕從容虛鏡的嘴里說出來,只要她說出來,就成了逃不過的命數(shù)。
“我只愿他一生平凡,順遂喜樂地度過,”啟陽夫人跪伏下去,對著容虛鏡長拜,“名利地位,皇權疆土,我都不會讓他爭的。他只做個平凡的丈夫,和妻兒一起生活在泊川的草原上,直到閉上雙眼?!?p> “本座說了不必跪?!比萏撶R側頭垂眼看了一下這個還沒被歲月蹉跎的美人,“你所說之事并不是以你之力就可以做到的,他是未來天下一方的霸主,本座今日不殺他,日后也是遲早的事。”
容虛鏡很少把話說得這么明白,她曾經也事無巨細為人分析過未來運勢。隨著光陰的流轉,她的話變得越來越少,很多事別人想聽,她覺得沒必要說也就不說了。到了現(xiàn)在,很多事她覺得必要,也懶得去說了。
“尊位,我斗膽問一句,”啟陽夫人跪著抬起頭,“萬一您錯了,長門先生是對的呢?”
顧長門這個名字多久沒被提及了,他成為司星執(zhí)事那段歲月無人敢直呼,再往前,他一卦驚四方以后也無人敢直呼。如今聽來,這個名字遠得像是在天邊。
“什么是對錯?”容虛鏡問她。
你一人之對,于天下人是錯,那到底是誰對是誰錯?
容虛鏡的話點到為止,她沒有多說,命數(shù)都是有天定的。今天啟陽夫人攔下了她來殺尉遲醒,就說明他的命數(shù)不在今日斷止。
“尊位!”啟陽夫人叫住了往外走的容虛鏡,“星象所示的未來,當真一定正確嗎?您執(zhí)掌四方命星真的沒出過錯嗎?!”
她的聲音帶著些許顫抖,盡力壓制自己嘶吼的緣由,讓她的臉上看上去泛著些潮紅。
容虛鏡沒有為她的質疑停留,清風徐來,夾雜著她輕飄飄的的一句話:“你覺得本座是錯的,那你怕什么?”
啟陽夫人頭頂?shù)慕鹩耧椘放鲎苍谝黄?,發(fā)出叮叮當當清脆的響聲,她連忙扶住了一旁的柱子,這才沒有跌坐在地上。顧長門的話還言猶在耳,容虛鏡就全盤否認了,帶著無上的權威和一把星光所化的長刃。
“母親?”尉遲醒在偏殿門外看見了狀態(tài)不太好的啟陽夫人,匆匆跑過來扶著她,“母親這是怎么了?!?p> 啟陽夫人深吸了幾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上去平穩(wěn)無事:“沒什么,我看你還未起身,端了早膳去給你,你可吃下了?”
尉遲醒點點頭,回答的語氣十分溫柔:“吃過了,多謝母親。”
“那就好,那就好?!眴㈥柗蛉耸竦攸c了點頭。
“母親可是有什么心事要說?”尉遲醒看出了她的憂慮,其實不看出也難,這位風韻猶存的美人把自己細長的眉毛緊緊地擰著,一雙勾人神魂的眼睛也被愁悶擠得滿滿當當?shù)摹?p> “你已十六歲,等給你指婚后你就可以回泊川去了,”啟陽夫人緊緊地抓住尉遲醒的雙手,“母親要你答應我,該是你的你便守好,不該是你的你絕不要去爭,一生都不要動強爭的念頭?!?p> “兒子知道,兒子不是早就答應過您嗎?”尉遲醒寬慰著自己的母親,“再說我這個才德,泊川上的王族未必就支持兒子。”
“我要你對著倫薩和天母發(fā)誓。”啟陽夫人緊緊地盯著尉遲醒,他只要有一絲隱瞞,立即就會被她看出來。
尉遲醒無奈地在心里嘆了口氣,對著西北方跪了下去,雙手交疊放在心口:“倫薩和天母見聽,尉遲醒此生絕不爭奪不屬于自己的一切,若違誓言,一生孤獨,一生得不到所求所愛。”
啟陽夫人連忙把他扶了起來,替他拍了拍衣擺上的塵灰。
門邊縫隙里黑色的衣角一閃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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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一去多年,后來文敬大君抱著自己的兒子無意中想起了這個誓言,他苦笑了一下?;貞涍^自己的前半生,他敢篤定從未爭奪過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反而將很多自己應得的拱手相讓給了神武皇帝。
那為什么還是落得了誓言里的下場呢?
文敬大君想不明白,鎮(zhèn)守著遺落人間的神衹的那群人,也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