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川上的大雪比以往來得更早了許多,呼嘯的狂風扯著漫天大顆的雪粒,打在臉上的刺痛不輸荒漠中塵暴起時的黃沙。
大雪里有一顆黑點正在快速向著有火光的營帳移動,來人直到營帳門口才急急勒住胯`下的黑馬,他在黑馬揚起長蹄的一瞬間翻身下馬,不知從何處冒出幾個全身裹得只剩眼睛的士卒迅速拉住了黑馬。
“主君?!?p> 這個從馬上下來,被叫做主君的男人點了點頭,掀開帳簾闊步走了進去。他脫下身上厚厚的狼皮大氅,只剩下了貼身的騎裝穿在頎長但不瘦弱的身體上。
“主君,請過目。”一旁的侍奴躬著腰遞上一卷竹簡,細繩捆著規(guī)制相同排列有序的竹片。
那是南邊來的東西。
“什么時候的事情?”主君接下竹簡,抖開來一邊看一邊喝下暖身的紅姜馬奶。
“泊川雪大,信使滯后了幾日,大約半個月前的事情?!边f上竹簡的侍奴低著頭,恭敬地說道。
主君不再搭話,對著竹簡沉默良久后,將它擱置在了案幾上。
世上沒有不死的英雄,神武皇帝也一樣,哪怕古逐月三個字念出來都讓人感覺被一柄長刀直指眉心。
他崩逝的消息傳遍了各州,那段崢嶸往事就徹底落下了帷幕。英雄向著歲月斑駁的光影里走遠,名動四方的豪杰們?nèi)浩鸲鵂幪煜碌倪@場大戲,總算是唱到了頭。
這些年一直被人喚作主君,尉遲然都快忘了,曾經(jīng)有個頂天立地的男人把自己放在膝頭,看著遙遙無際的遠方告訴他:“父君送你個小字可好?南邊的孩子都有個小字的,來生,來生怎么樣?”
那時他不懂父君的意思,漸漸成長后,尉遲然無數(shù)次偷溜到邊境的說書館里,聽到驚堂木響起后,說書人緩緩道來那段被稱作焚星亂世的燦爛歲月。
英雄從草莽發(fā)家,王侯從馬背上被拉下,所有人的命運都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你敢拿起刀,你就能在這世上為自己爭一條不一樣的路。
模糊不清的往事如同他手里茶杯中的茶葉,緩緩沉下。
他無心關(guān)懷那些死在史書頁間的陳年舊事,已經(jīng)被奉為主君的尉遲然,只想從說書先生天花亂墜的添油加醋之后,抽絲剝繭一窺父君當年的身影。
聽多了就倦了,故事里的尉遲醒,威嚴如山英勇蓋世。但鏡花水月的滋味太過濃重,反而丟失了史冊間白紙黑字的沉重感和真實感。
“主君?”一旁的侍奴小心翼翼地喚道。
尉遲然回過神,轉(zhuǎn)頭看著旁邊的侍奴,侍奴繼續(xù)說道:“今日是文敬大君身入泊川的日子,陸侯求見三次,請奏追謚大君。”
尉遲然知道陸征的厲害,他隨自己的父親從南邊全身而退,又跟隨他征戰(zhàn)多年。
其實尉遲然沒有追謚自己的父君,不是因為旁人議論所說的厭惡中原繁瑣禮節(jié),而是他至今還沒能相信。
沒能相信照耀史冊如不滅星辰的神話,會跟時節(jié)后落敗的花朵一樣枯萎死去。
尉遲然提起筆,身后的侍奴將毛領(lǐng)的披風披在他的肩頭,筆在紙上游走的聲音伴隨著幾下炭火的爆裂聲,帳外的暴風雪不減半分。
因為太陽落下了。
昭。
短短一字被刻在玄色的石碑上,矗立于泊川草原的最高點,如同倫薩和天母在守望著這些生長于馬背牧場的子民們。
與此同時,朔州第二十六轄城的某個深谷中,高大的王陵在青銅齒輪的轉(zhuǎn)動間沉入大山腹地。王陵里沉睡的,是被人景仰半生畏懼半生,傳唱一生銘記一生的神武皇帝古逐月。
四周的居民四處傳言山谷中傳來雷鳴之聲,一場猝不及防的暴雨從天而降,王陵所在的山谷淤積了大量雨水,一個天湖出現(xiàn)在了深山之中。
是天意還是人為,后人無從得知,工匠和最后的死臣一起陪著這位名動四方的皇帝長眠于此。湖深水靜,一如威嚴的長史,任何人的一生投進去,砸出片刻水花后就又歸于平靜。
大寒的時候,尉遲然見到了一個人,他從滿目飛雪里走來,狂風掀起他的斗篷,積雪沒過他的膝蓋。但他依舊不停不休地往尉遲然的大營走來。
弓箭手搭上弓,將冰冷的箭矢對準了這個在天地間顯得無比單薄的男人。尉遲然匆匆趕來,呵斥了不明就里的守衛(wèi)們,他走過去,將那個男人迎接了過來。
男人脫下自己斗篷,露出了年輕俊美的面容:“胡勒王見信。”
他從懷里摸出一封信,跪下去,雙手捧著遞給尉遲然。尉遲然看著這封封面上只字未寫的信,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
“這是欽達天給您父君的”男人說。
冰冷的溫度透過信封傳到了尉遲然的掌心,里面像是一段樹枝,但觸感之堅硬又像是一塊石頭。
“文敬大君一生光明磊落,”男人說,“受天下人景仰,無奈為我一門所累。欽達天會在余下的歲月里一直傾全力庇佑泊川。”
尉遲然抬頭望向西邊,狂風席卷著雪花,目光無法越過百米,但他知道,有雙眼睛在看著這里。
遠在西方云巔的成群宮殿里,一扇大門緩緩打開,織羽的長袍遠遠地拖在走出來的那個人身后,她走到中庭的樹下,轉(zhuǎn)過頭眺望著門外。
中庭上有道天光直直地照下來,冷白色的光縈繞在枯死的樹枝上,冰雪封凍了它的每一處,但它還是像活著時一樣地佇立著。
遺世獨立在山巔,與長久的孤獨和寒冷相伴。
大雪紛紛揚揚地灑下來,落在樹下那個人的頭冠上,眉眼上,肩頭上,她覺得自己的心里空蕩蕩的,但又不知道到底缺了什么。
故事行至將休,一代代的傳奇和英杰將鋪天蓋地地將這段蕩氣回腸的過往盡埋于此。
但故事的開端在哪里呢?
是寒風料峭的永定八年?還是春深草綠的永定二十四年?
重鎖落在皇城里那座玄色磐石砌成的宮殿門上,白發(fā)黑衣的人默默走遠,他無數(shù)次回來緬懷,無數(shù)次回來哀悼,把人們都忘記的或者憎恨的,深深刻在腦海里。
只要他還記得,那個固執(zhí)但赤誠的人,就還活著。
斗轉(zhuǎn)星移,萬般過盡,千百年光陰如指縫中細沙流走,星塵神殿里的看客才終于勘透了漫天諸神為何垂下眼簾,悲戚地望著這人世間——
——天命,不可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