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驕傲孤冷都通通丟棄,多么憋屈無奈都可以盡情發(fā)泄。因為有人,如大地一般承載你所有的悲傷,支撐著你所有遠去的腳步……
莫讓曾想,在病床上完成他并不完善的改革的想法。因為曾經(jīng),安若點醒了他。他對于秦國有什么用?將才嗎?帥才嗎?秦國的軍隊已經(jīng)夠強了,雖然再添一個優(yōu)秀的將帥定當(dāng)如虎添翼,雖然莫讓也是熱血少年,喜歡那份馳騁疆場的感覺。但是莫讓也知道,他真正在學(xué)院之中,還沒有什么功績是便得到秦王乃至曹王的賞識,最重要的原因是因為他關(guān)于改革的想法。一個可以從根本上決定一個諸侯國未來強弱走向的因素,遠遠比一個所向披靡的將帥來得更寶貴。而莫讓也知道,秦王愿意花費巨大的代價來救自己。但是莫讓卻不愿,因為他不知道這究竟是多么巨大的代價,讓一個昔日神醫(yī)都束手無策的絕境少年重新恢復(fù)過來。就算如此,莫讓還能像以前一樣意氣勃發(fā)嗎?又值得秦王的這份情意和付出的巨大代價嗎?他有些不敢面對未來。然而他心中彷徨又有誰知道?他只有將自己埋身于對改革的完善中。他翻看一卷卷書籍,思考一個個細節(jié),他仿佛不再是一個意氣勃發(fā)的少年,而像一個暮氣沉沉的老學(xué)究??伤K究只是一個少年,每當(dāng)他看向窗外的天空時又是怎樣的感受?
安若說他生命不多了,老神醫(yī)只吊住了他一個月的性命。也許他只能等到今年的第一場雪降臨,也許還等不到。若論這世上有什么牽掛的,有什么遺憾?那多了去了!然而他后悔當(dāng)初沖動之下,一騎趕到曹國與蘇橫切磋嗎?他不后悔!只是不甘,如此短暫的生命!只是不甘,如此無力的掙扎!
他師父來了!
若論這世上他最牽掛什么?一是撫養(yǎng)他長大,視他如己出的師父;二就是他成長的也想要實現(xiàn)抱負的秦國。
他多么想告訴他師父,他不想死!他想好好活著,他想在秦國大展身手,他想在沙場上馳騁縱橫!但是他做不到。他師父已經(jīng)很蒼老了。讓師傅千里迢迢從王城趕來便是他這個徒兒的不孝,他又怎能提出這種要求呢?一個讓他師父都心痛的要求。
莫讓終究不是一般的人物,他慢慢收起自己的情緒,然后猶自堅強到:“師父,徒兒這一路上遇到了一個妙人呢?!?p> 在莫讓躺著的床榻之后的陰影里,有著一個披著黑色甲胄的大將。他雖然已經(jīng)很蒼老,老到有一股死氣從他體內(nèi)透發(fā)而出,讓人感覺他周圍都是一片暮氣沉沉。但是他的外貌卻看不出來多少。他有黑密粗壯的頭發(fā),他有精壯有力的身體,他有偶爾閃爍著寒光的眼睛。他服老而又不服老!他搭在莫讓肩上的那一只手掌如此有力,似乎曾撐起整個天下的大鼎;又如此寬厚,似乎曾遮擋整片天空的風(fēng)雨!
他聽到莫讓的話,他怎能不知莫讓心中的倔強與不甘。他在心中輕輕一嘆,表面上還是哦了一句道:“是那蘇橫嗎?那也是個不錯的小家伙。”
莫讓有些孩子氣道:“不是呢,是一個叫安若的人,才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比徒兒都要小,是徒兒在去故京城的路上遇到的?!?p> “哦?”莫讓的師父略微好奇道?!澳鼙忍K橫都要讓讓兒印象鮮明的少年,天下還有這等人物?”
莫讓略微不服氣道:“是真的。師父,你可知道我當(dāng)時遇見他的時候,他對徒兒說了什么?他說治大國如烹小鮮,不嘗盡天下美味,又如何做出絕世珍饈?!?p> 莫讓的師父道:“他大概只是為了給自己找個借口去品嘗美食吧?!?p> 莫讓道:“不是的。師父,讓兒后來想過,他這句話很有道理的。俗話說,民以食為天。衣食住行一直都是生存大事,比之吃喝玩樂更加基礎(chǔ)更加重要。而嘗盡天下美味,又何嘗不是看盡人間風(fēng)情呢?天子不顧于野,何知朝野之虛實?官卿如不顧于野,何知野地之苦樂?讓兒甚至覺得,食甚至要成為軍制改革的重中之重。不僅僅只是以前的伙夫制……”
莫讓的師父點了點頭,但仍然不改他之前的說法道:“那只是讓兒你想的多,并不是那個少年如何有才華。昔圣賢于山野思慕,可知德禮品行。然山野常在,圣賢卻少!”
莫讓又道:“才不是哩。大道無形,大音希聲。安若的每個舉動,徒兒都覺得很有深意。當(dāng)初徒兒離開秦國時走得匆忙,沒有帶上燕赤。而我在與安若辭別時,他便送了我一匹寶馬。后來那匹馬讓徒兒得以與蘇橫一戰(zhàn),完成夙愿。也是那匹馬帶著徒兒逃出生天,只是那馬兒已經(jīng)死了……”
莫讓的師父微微肅然道:“讓兒說的是那匹青鸞?那的確是一匹好馬!”像他們這樣的將軍,對于可以依托生命的坐騎的感情比誰都重。而莫讓那匹青鸞,他在來之前便已聽聞了。
莫讓有些失落道:“青鸞是極驕傲的。當(dāng)時在安若身邊并沒有顯露出絲毫,但是青鸞從來沒有認可過徒兒,徒兒感覺得到。它到死時,都還想著能再見安若他們一面。它撕咬過白狼,踐踏過雄獅,最后只能沉眠于塵泥……”
莫讓的師父聞言也是道:“依讓兒所說,那安若倒也是個非凡人物。”
莫讓得到認可,心情稍微好轉(zhuǎn)道:“師父也是這樣覺得的。徒兒邀請他去止戈學(xué)院玩呢,還把王上賜我的令牌給了他?!闭f著,莫讓有些小心翼翼地瞥向他身后的師父,似乎有些怕被責(zé)怪。
但是突然間,莫讓就如同被雷震一般呆住了,淚水再也不受控制溢流而出。他只見他的師父如標槍一般筆直地站在他身后,一只有力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師父如墨虬一般的頭發(fā),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花白,一股股生命的精華似乎在通過那只手傳遞給莫讓。為了不讓莫讓注意到,他與莫讓交談,那股生命精華更是在傳遞如莫讓體內(nèi)的同時封禁了他的感知!如此匪夷所思的手段,所付出的是師父為數(shù)不多的生命!莫讓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師父漸漸變得虛弱,變得死氣沉沉,行將就木。然而他的不屈依舊支撐著他筆直站立,如同屹立在戰(zhàn)場上不倒的旗幟!
莫讓淚眼朦朧。
“讓兒,不要讓為師的努力白費!”莫讓的師父感受到莫讓突然轉(zhuǎn)過頭來有些驚訝,他努力壓著自己的聲音道。
莫讓可以感覺到這聲音之中的刻意維系,就如同一座將要崩塌的大廈被泥漿暫時黏在了一起。然而這份堅持卻脆弱得難以長久,甚至可能就在下一刻徹底不見。
“師父……”莫讓嗚咽道。
“讓兒怎么不說了?為師也對那個安若感興趣呢?!蹦尩膸煾笢睾偷?。
“師父,鎮(zhèn)西侯感受到你了對吧。”莫讓有些凝重道。
“讓兒真聰明?!蹦尩膸煾笢睾唾澋?。
“不然鎮(zhèn)西侯怎么會那么好說話?”莫讓似乎想通了之前的事,似乎一開始就明白。
“咳,他那是識時務(wù)。他若不如此說,他今天走不出這個房門,而他帶來的那些親衛(wèi)一個也別想活著離開!”這個越發(fā)蒼老的人依舊霸氣道。
莫讓看見了自己的眼淚,他抬起手來輕輕拭去。卻突然發(fā)現(xiàn),他的傷勢好了太多太多。已經(jīng)漸漸趨近于他沒受傷之前的狀態(tài)了,但是來自師父的生命還在他體內(nèi)繼續(xù)滋補著。他如同不懂事的幼獸一般,毫不在意母獸的處境,一心只想自己的生存。
莫讓很了解他的師父。他沒有去改變什么。如果他知道所謂代價是這個,他不想自己活下去。然而既然已經(jīng)發(fā)生了,就如同師父所說的一般,不要讓他的努力白費!莫讓咽下涕淚,閉上眼,努力調(diào)整自己的狀態(tài)。他依舊低語道:“師父,可否將那德蘭讓于徒兒,徒兒曾說要取他頭顱以祭青鸞。”
雄踞的大將已然成了一個蒼朽的老者,他只怕活不過今年的雪!他心中不甘,唯有一嘆!他滿心戕怒,化身戰(zhàn)火。何以成那飄柔雪花,不若成那無歸寒風(fēng)!不化在泥土,只求席卷滿蒼穹!他拒絕莫讓道:“讓兒要奪去為師最后一個對手嗎?”
莫讓沉默,他內(nèi)心的冬天來得比整個天地的都要早,都要寒冷!
“讓兒,回國之后,你就去草原吧!神倀部的人說了,那蘇橫也去了草原!”老者道。
莫讓沉默,此刻蘇橫亦吹不起他心中漣漪。
老者看著自己倔強的徒兒,終究心中一嘆。他這個徒兒雖然收的有些倉促,但作為自己唯一的徒兒,那一份師徒情卻是真得不能再真了。他一生崢嶸,一生無后。他心有不甘,心有戕怒。然而此刻卻化悲壯,葬于天地,亦唱長歌!
良久,他收起了搭在莫讓肩上的手。
莫讓翻下床榻,跪伏在地。
他受了莫讓這一禮,然后走了。
莫讓默默朝著他離去的方向跪拜著。房中還有兩人自始至終沉默著。
黎明慢慢升起,一個個矯健的黑影在漠州城上方越過,朝著東方而去。
鎮(zhèn)西侯府的高樓上,鎮(zhèn)西侯默默肅立觀望著。直到太陽慢慢升起,他才長長呼出一口白氣。
秋霜微冷,晨陽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