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談品酒,聞風觀云,賞刀鷹之盤旋,聽白鶴之唳歌——歲月十分靜好,好得讓人忘卻這是人間所有悲傷的歸所。席間我、白狐子和翠巖生先后敬過府君,我再行五滿杯,敬于吉近日指教之恩,于吉也笑呵呵地回敬我不置可否的救命之恩——真是奇妙的師生關(guān)系。司馬侍郎對于吉的代職之勞,白狐子與于吉互相間的救助之情,翠巖生對白狐子下毒手的歉意,皆付一爵瓊漿美液之中。
酒滿肉足,情興恩敬之后,便是稍聊正事之時。翠巖生為自家之事,臉雖附笑,眉含愁容,心中縈繞的焦躁分秒難釋,礙著一界之主舉杯飲樂的場面,不好突兀言之,恐壞了請托規(guī)矩,便只顧向于吉不停地敬酒,倒灌得自己七葷八素,只干提著一根端正儀容的繩兒,免失君前分寸。
于吉如何不會其意,這會兒回了翠巖生一個眼色,便停爵抹嘴,拱手向府君稟道:“府君,小生此回拜山,乃是有份疑難的請托是也?!?p> 府君聞言,拾起一張白色縐絹抹了抹嘴,長長的睫毛下眼珠不為人察覺地瞥向司馬侍郎,卻見司馬侍郎此時也停下爵筷望向于吉,等著于吉口中的下文,自己便放下絹子道:“于愛卿既特地下界來見寡人,想必是件對寡人而言不難,對愛卿而言難辦之事,但說無妨?!?p> 于吉濃醺的鐵臉上再添一抹嫣紅,仿佛一塊待捶打的出爐熟鐵,回稟府君道:“小生請托之事,對府君來說,也是頗為難的。事情之由……乃……劍門關(guān)蜈蚣上妖——九夜郎君者?!?p> “嗯?”府君在腦中思索了下這個名稱,摸著柳葉刀似的胡子喃喃道,“九夜郎君?似是耳熟,憶不起是何等神圣,似乎……不在寡人治下?!闭f著望向司馬侍郎,卻見他皺著眉頭,凝神注目于吉,等著下下文。
于吉大事簡言,稟奏道:“這位翠巖生小兄弟,乃蜀中孔雀門門主,因率門人觸怒九夜郎君,為其吸去十名門人深淺不一之陽壽,而今悔恨不及,彌補無方,乃求諸小生解救之道。小生遂攜其下界拜山,求府君予以置換小兄弟之陽壽,分添于十名門人,同擔其過。”
吸去陽壽?府君聞言,但為不信,人間生死,授受于自然天律,載銘于泰山寶地,幾時得生,幾時離魂,皆金書鐵符刻下,若說這九夜郎君吸取人壽,怕不是其人命該如此焉?卻看司馬侍郎用袖子輕沾額角,長呼一口氣,嘆道:“咳,于尚書喲,真是嚇煞我也,只要不是叫我們跟九夜郎君打交道,便是萬事可商?!?p> “哦?相如,這九夜郎君乃何方神圣也?”府君問道。
司馬侍郎稟道:“回府君,九夜郎君者,我也只是偶有聽聞過,相傳乃是修行于劍門關(guān)的一尊千年蜈蚣大妖。若論其妖跡,據(jù)蜀地傳說,府君人間之天祖爺征蜀之時,曾大犧牲之,遂得其助力,成全滅蜀之功。”
“哦?如此說來,此大妖倒是與寡人還有些淵源。于愛卿之請托,并無難處,”府君說著,吩咐侍踞一旁的少年侍者道,“蘭歌,你去司命閣調(diào)取西川孔雀門門人的生死冊謄抄一份來,核實陽壽幾何。”少年侍者領(lǐng)命起身,下到翠巖生席,拿出竹片記下要查的那十名門人姓名。待問及生辰八字,翠巖生搖了搖頭,少年侍者微微斂了下眼,便起身輕輕退出了帷帳。趁少年侍者離去辦置的這個空檔,府君命翠巖生將此事的來龍去脈細細稟來。
能逆天改命的鎮(zhèn)方大妖本就世所罕見,一般不與人間產(chǎn)生瓜葛,就算傷人吃人了,人也無從求報,除了認栽別無他法。殞命亡魂要么飄蕩在大妖居所,成為一股投胎無門又無所作為的怨氣,要么渾渾噩噩飄出大妖的地盤,走運的被巡邏鬼差捕獲,倒霉的么被小妖小怪抓走奴役。待亡魂為鬼差羈到鬼門關(guān),關(guān)口司命一查,若屬陽壽未盡,本應打發(fā)還陽,怎奈肉體已化煙隕滅,咋辦,這就成了一筆陽壽壞賬。只是此等異事極少發(fā)生,一般的妖人糾葛,其實都還在天地人三界的天然律定之內(nèi)。所以就算九夜郎君在劍門關(guān)盤踞萬古,因其出世于化外,脫離律定,故只是記載在各界古老檔案中的寥寥幾筆,權(quán)作逸談罷了。
府君聽完翠巖生所述,微微皺著眉頭,放下手中涼透了的酒,一旁的侍女忙伸手接過來重新溫上。不依正法,不受管轄的妖怪魔物,三界倒是都有些,倘若出來作亂,便是件叨嘮天地之事,比如當年那只上躥天庭下跳地府的猴頭。而蟄伏一隅的,互相井水不犯河水,也是種三界平衡。九夜郎君懲罰冒犯自己的孔雀門門人,連人間帝王都不可能去管,遑論泰山府君,更是八竿子打不著,委實無辜摻和。而換壽之舉,倒不是不可為,只是犯不著為個平平無奇的凡人,費府君之神,純是重于吉其人,擔其請托。府君微微呼一口氣,心有決意:罷,終是愛卿之請。
眾魂與妖趁酒清談,席間不外乎怪責翠巖生年少魯莽,我和于吉壽命的莫名糾葛,府君勸說于吉早些仙逝,來泰山逍遙逍遙等酒話。尊過三巡,故敘五回,少年侍者蘭歌捧著一卷竹簡飛跑上臺,而后緩趨調(diào)氣,待吐息平穩(wěn)之際恰到帳前,掀開帳簾來到府君席側(cè),氣定神閑地將竹簡呈與府君。
府君取簡滾出幾片細細看下,眉頭微微一凝,指著其中一段問道:“蘭歌,此處是否謄抄有誤?”蘭歌回道:“回府君,無誤,我與大司命共同細細審閱對校,《欽定人界天命生死全冊》上原文所載便是如此:壽六十載,附小字:減三十?!备龁柕溃骸翱捎性桑俊薄盁o原由。”蘭歌道。府君再問:“大司命如何解釋?”蘭歌道:“無人可涂改《生死冊》,大司命只是搖首道,減了就是減了,無話可說?!?p> 怕不是胡說八道吧,府君盡數(shù)鋪開竹簡,逐條閱下,所載十人皆有小字減歲十到三十不等,心中琢磨道:就這樣生生地減人壽命,真是頭放肆的魔物,簡直視寡人如無物。同時也心生了點敬畏,這九夜郎君不是簡單的施法害人,剝奪生人的陽壽,而是直接標注到生死冊上的剝奪,說明他能夠觸到運行在三界底層的功罪業(yè)律,連生人世世代代積累的功德業(yè)力轉(zhuǎn)化的福壽也可隨意與奪。這樣一頭妖力強勁的大魔物,還不受三界約束……
夭壽。
府君翻到最后一根竹簡,上面寫著:翠巖生,癸亥年誕,壽……,于是盤算了下,分給十個人,嗯……每人也就分到個一年。就為多活一年,費這大勁兒?他把竹簡一卷,遞給蘭歌,示意他傳給于吉過目。于吉接過竹簡,緩緩卷開,小心翼翼地觀看,閱一根竹片,收一根竹片。我用余光瞟了一眼,竟是空白竹片,想來這生死天機,不可漏于界外之人。
于吉看完,卷好竹簡,雙手奉還給蘭歌,轉(zhuǎn)頭看向翠巖生,只是搖了搖頭。翠巖生見了,立馬跪起身來脫口問道:“如何?有何不妥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