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xì)雨下了一夜，破曉方停，第二天的天氣仍然是清爽溫暖。過午，李奉英拿了驚鴻劍在這縣衙門前徘徊，他左思右想，不知是否該走進(jìn)這衙門。
“只怕我這一步踏進(jìn)，就別想再走出來了?！崩罘钣蠐项^發(fā)，跺了跺腳咬牙道：“死便死吧?！闭f著便硬著頭皮，走近那登聞鼓，抄起鼓槌便使勁敲了起來。一旁的兵丁正在一旁依靠著墻發(fā)困，猛地被李奉英這么一驚，整個人險些摔倒，見李奉英仍在敲鼓，忙一把攔下來罵道：“你小子大白天發(fā)什么瘋？想死是不是？”
“我要告官！”奉英被他攔著，便丟了鼓槌，對那差役道：“帶我去見你們老爺?！?p> “你口氣不小，我們老爺是你說見就見的嗎？”那兵丁看了他一眼罵道：“你告官想說啥事??？”
“我殺了人！”李奉英舉起驚鴻劍對那差役道。
再次走進(jìn)這間牢房，奉英倒覺得頗為懷念。想起方才差役小哥震驚的神情，奉英不由得笑了出來，依靠著墻壁坐下，柴草的味道讓他有些恍惚。
“也不知道阡陌現(xiàn)在又在哪里闖禍了?！崩罘钣⑦@么想著，卻又忽然想起幽并客讓他去殺的那個叫竇娘的女子。
“為什么要讓我殺一個我根本不認(rèn)識的女子呢？”李奉英這般想著。
與此同時的城東，竇府。
“哎哎，小心一點(diǎn)?！泵烂驳呐诱谠褐衼砘刂笓]著人群，這院中人來人往，座椅花瓶堆了一地，似乎是要準(zhǔn)備大型的慶典。傭人們在女子的指揮下，或搭梯扯掛橫幅，或結(jié)伙合抱桌椅?！靶⌒狞c(diǎn)小心點(diǎn)。那些花瓶可是很貴重的，千萬別打碎了。”女子看那兩個大漢拖著一人大的高頸花瓶搖搖欲墜，忙上前幫忙搭手。
“我說竇娘?！币粋€傭人一面抬一面抱怨道：“這個花瓶怎么這么重啊，你不會藏了金子在里面吧。”
“你自己沒力氣就說花瓶重，我告訴你，這二十幾個大花瓶可真的比金子還貴重，你可千萬給我拿好了，萬一一個不小心給我打碎了一個，只怕你可要一輩子在我這里當(dāng)下人了。到時候天天給我搬東西?！闭f話之人正是竇娘，他如今年近三十，正是芳姿濃艷之時。只見她穿了一身齊胸粉色長裙，披了一段靛青色畫帛，梳著盤云髻，人堆里一轉(zhuǎn)，宛若仙女一般，讓人流連忘返。
“哈哈，能在竇娘手下做一輩子傭人我求之不得呢。”那大漢哈哈一笑。“只不過咱們今天準(zhǔn)備這么多東西是準(zhǔn)備做什么用呢？”
“這不是在外面接了生意嘛?！备]娘一邊扶著花瓶一邊道：“人家要帶著下人來咱們這兒看看?？蓜e給我丟臉啊，好好弄，等完事兒了我請大家吃酒?！?p> 眾人聽竇娘這般承諾，自是各個歡呼雀躍，一個個賣力起勁。誰也沒注意竇娘微微一皺的眼神。
眾人忙活了一下午，直搬到月上高樓，這才歇了。竇娘見夜色深了，便吩咐下人安排了酒宴，眾人吃罷，也就陸續(xù)散了，暫且不提。
人去院空，諾大的房屋此時顯得格外幽靜。竹樓之上，竇娘一個人臨窗而坐，手撫一張幽琴，對了那如水月色，獨(dú)自彈奏起來。琴聲細(xì)軟，如酒沁心，竹影微被風(fēng)動，在窗前幾度搖曳，不只是心有所想，還是這琴音入魄，那竇娘彈了一會兒，竟然不由得流出淚來，幾滴清淚順著那白玉似的面頰滑落，落在琴弦上碎成一片，亂了琴聲，擾了心境。
“你又哭了?！鄙砗蠛鋈挥腥苏f道。竇娘聽到這話，卻未曾回答，仍然是繼續(xù)撫琴。似乎是早已熟悉這不期而至的拜訪，又似乎是在逃避著這個問題。
“這么多年了。”陰影之中的聲音見她未回答，也不曾在意，似乎是早已習(xí)慣?！斑€是忘不了嗎？”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一樣什么都可以忘記的。”竇娘微微一笑，抬頭看了看窗外的明月：“我和你不同，我不是沒有靈魂的布偶，我忘不了?！?p> “我從未見過你去他的墳上祭拜?！蹦锹曇纛D了片刻，說道。似乎是對她剛才的言語不滿。
“我無意冒犯?！备]娘搖了搖頭，指尖卻未曾停止?！耙桓笨盏墓讟。贿^是自欺欺人罷了，真是可笑啊，生前那樣偉大的人，死后卻連尸體都不能保全?！敝v到這里，她指尖微微顫抖，那琴音也跟著起了變化。
“你要知道，換成是如今的我，我也會這么做?！标幱疤幍穆曇羝届o地說道：“我不會對自己的敵人仁慈?！?p> “可處死他的不是你！”琴聲猛地一變，似是一個壓著怒火的怨人。竇娘這猛地一喊，接下來的是長長的寂靜，過了許久，那停止的琴音才又?jǐn)鄶嗬m(xù)續(xù)地重新彈起?！斑@些已經(jīng)沒有什么意義了，我也不愿再去想。如今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只求今早完成這件事，然后我就能去陪他了?！?p> 許久的沉默。
“過幾天會有一個人來你家?！蹦呛谟昂鋈徽f道：“我希望你能好好照顧他一陣子?！?p> “是他？”竇娘微微一怔。
“不?！蹦呛谟皳u了搖頭。
“是他的孩子。”
“呵。”竇娘搖頭笑道：“他竟然還有骨肉留在人間?！?p> “當(dāng)年近衛(wèi)拼死從亂軍之中救下的，一直養(yǎng)在他鄉(xiāng)?！焙谝氯似届o地說著，仿佛這事情和自己無關(guān)。
“原來如此。”竇娘恢復(fù)了平靜，仍是繼續(xù)彈琴。“你想讓我做什么？傳他武藝嗎？只怕我這琴血劍歌，他也不樂意學(xué)呢?！?p> “不必。收留他一段時間便可。”黑影頓了一頓。
“知道了?！备]娘一曲撫畢，收了那古琴道：“他愛來便來吧。正好最近家里缺人手，混在下人之中也不會暴露，省的那些見不得他活著的人看到心癢癢。”
“有勞了?！?p> “人何時到？”
“就在這幾日?！?p> “我知道了?！?p> “物資銀錢，兵器鎧甲準(zhǔn)備的如何了？”那聲音忽然問道。
“你以為我這幾天在忙些什么？”
“既然如此，那我便去了。”
竹樓重歸于靜，連窗外的竹影也靜默不動了。
“千山明月總相似，萬般別離，似夢如煙。”
“哎呀我的小爺爺唉，您怎么被關(guān)在這里??？”牢房里，穿著官袍的老爺一改平日里的態(tài)度，誠惶誠恐地來到牢前，從獄卒手里取了鑰匙親自為李奉英開門。
“我的小祖宗哎，您早些說您是這驚鴻劍的主人啊?！蹦枪倮蠣斠话褜⑺怆鼥V的李奉英扶起來道：“也是我這手下糊涂，他們沒給您動刑吧？”
李奉英正睡得迷糊，忽然被這官老爺叫起來，聽他幾里哇啦，也不知道說的些什么。只是見了這身官服，便忽然想起幽并客的那番話，因而對那官老爺說：“我來這里銷案，可以嗎？”
“可以可以，當(dāng)然可以?！蹦枪倮蠣斆Ψ鲋麖睦沃谐鰜淼溃骸颁N什么案都行，銷誰的案都行，只要您不繼續(xù)在這牢里帶著就行，不然小人我就是有十個腦袋也不夠賠您的啊?！闭f著又忽然轉(zhuǎn)身大喊道：“還不趕緊帶這位爺去找卷宗?！闭f著便又三次個快手過來，擁了奉英向后衙走去。不多時，眾人便來到了存放卷宗的房間。夜色已深，燭臺光弱，卷宗不能看清，手下門咯咯手忙腳亂，卻無甚進(jìn)度。那官老爺心下著急，便一把推開眾人，親自在那一堆卷宗里來回翻找。也不知翻了多久，只聽那人歡呼一聲：“找到了！”眾人忙圍了燭火過來，官老爺將那卷宗展開，順著字跡緩緩念道：“李奉英，弒父殺妻，謀財害命，罪無可赦，按律當(dāng)斬?！狈钣⒙牭碾y受，想起木丹陽辛千徹當(dāng)時慘象，不由得眉頭微皺。那官老爺看在眼里，忙取了燭火在手，將那卷宗燒了，諂笑道：“小祖宗，您不用再想這個了，您現(xiàn)在是清白之身了。您要沒別的事，我這就派人送您回去？”
“有勞大人了?！崩罘钣⒈疽膊幌朐诖硕嘧龆毫簦蚨阋x去。誰知剛轉(zhuǎn)身卻忽然想起什么，又轉(zhuǎn)過來問道：“還有一事想請大人幫忙。”
“好說好說。小祖宗您盡管吩咐?！蹦谴笕艘娝鲇洲D(zhuǎn)身，不由得嚇了一跳，以為還要生事。
“我想再請大人幫我銷個案?！崩罘钣⑽⑿Φ?。
“這個人到底殺了多少人??？”那大人在心里暗自想，嘴上卻仍然是賠笑道：“這個自然，只是不知，您還想銷什么案子？”
“是個姑娘?！崩罘钣⑽⑽⒁恍?。
“阡陌，當(dāng)街偷盜，拘捕，驚擾官馬。原判為三年。”那大人拿了一個小冊念道：“您要找的可是這個？”
“正是?！崩罘钣葜x道：“燒了它吧。”方說完，卻又忽然道：“等一下，還是給我吧。不知可不可以？”
“當(dāng)然可以，當(dāng)然可以?！蹦谴笕寺犓@樣問，忙將冊子遞了上去道：“這便是案底，只此一份?！?p> “多謝大人了。既然這樣，晚輩就不便再打擾了?！崩罘钣⒂职葜x，方才在眾人護(hù)送下出了門去。
“呼，終于給送走了?！甭牭绞窒禄貋矸A告。那大人長出了一口氣，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翱偹闶潜Ｗ∧X袋了?！?p> “接下來該去哪兒呢？”走在大街上，李奉英看著空空蕩蕩的青石長街出神。“家里現(xiàn)在是一片焦土，回不回并沒有多大關(guān)系?！鳖D了一會兒又自言自語道：“此地離幽并客所說竇府不遠(yuǎn)，索性趁夜去一探虛實?！比绱讼胫?，便將那卷宗往懷里一塞，徑直往竇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