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fēng)夾雜著霜雪,從商鼎國的西北席卷而下,紛紛揚(yáng)揚(yáng)灑下一路銀白,將荒原覆蓋,山林著色。
龍城居于商鼎腹地,北臨中原,南接蜀地,一道天塹由西向東,生生將那冷冽西風(fēng)攔下,攬來一城寒雪。
新年之際,十二月的尾巴上,萬葉山的楓葉早已落光,哪里承得雪。朽木殘葉碎了一地,此刻半埋在雪中,倒也別有一番美感。
流丹閣有三百石階間于山中,紅葉滿階之時,如丹紅朱砂流淌而下,華麗絢爛至極。然而此時,卻被一層柔軟的白絨覆上,倒也溫和可喜許多。一只只半人高的紅燈籠在呼嘯風(fēng)聲中搖曳,為這銀裝素裹的仙山更添幾分煙火之氣。
此刻在灶房貼灶君神像的許仙仙,就很有一番煙火氣。
小女孩約莫七八歲,卻把頭發(fā)盤得高高的,白色廣袖用一條襻膊高高捋起,露出兩截蓮藕般白嫩的手臂,倒是兩只小手黑乎乎的,攥著一張大紅的灶君神像不肯放。
“仙仙,你這是……你這是……一個中年美婦扯著那張大紅神像的另一頭,卻不敢太用力,臉上全是無奈。
“我要——自——己——貼!”許仙仙嘟著嘴,一雙眼睛黑白分明,直直盯著她,極為認(rèn)真。
“你頭上戴的這是什么呀,連燒火的婆子都要嫌花哨。還有這袖子……”婦人看著小丫頭的打扮,一下子就想到了鄉(xiāng)下喂豬的農(nóng)婦,也是這么個蠢樣子。
哪家的女兒會做這樣打扮,好好的二小姐,活像個沒人管的野孩子。
婦人連連“哎喲”幾聲,越看越不像樣子,不由得伸手就要去扯那方紅紅綠綠的頭巾。
“不許扯!”許仙仙大叫一聲,一彎腰一側(cè)身,那婦人便感覺手心一空,晃了晃身子,一旁的丫鬟忙將她扶住。
婦人才回過頭來,一張灶君神像已經(jīng)整整齊齊貼在墻上,兩邊各有一聯(lián)——“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貼得倒是不錯,”婦人瞥了一眼那神像,卻又忍不住責(zé)怪道,“這哪里是你該做的事,你啊,就該精貴仔細(xì)地養(yǎng)著。這些事情,只管叫下人做去,你要是替他們做了,只會懶了他們的皮!”
語罷,婦人抬頭,眼神馬上由憐愛轉(zhuǎn)為幾分嚴(yán)厲,看得灶房里幾個下人都埋著頭不敢說話。
倒是小丫頭偷偷瞧了婦人幾眼,覺得那些跪在地上的人有些可憐,擺了擺手就讓他們散了。
“嘿嘿,二娘……”許仙仙一臉討好的笑,由著那婦人把她的手用皂角洗了又洗。
婦人卻不領(lǐng)她的情,狠狠把她手心搓了幾下,似是埋怨又帶著無奈地瞪了她一眼道:“姐姐既然將你兄妹二人托付于我,你縱使有主意些,不聽我說的,也該記得你兄長的叮囑。你是個女孩子,伶俐漂亮,乖巧討喜才對,怎么跟個男孩兒一樣。將來要像那南疆的瘋婆子一般,整天打打殺殺的不成?”說到最后一句,王徽南的聲音,不住揚(yáng)了起來。
“你說的是樂敏郡主——”許仙仙的眼睛亮了一霎,后面半句話卻被她惡狠狠的眼神給壓得吞了回去。
“不許學(xué)她!”王徽南一聲低喝,把許仙仙嚇得縮了一縮。
“總之,女孩子就要安安分分的?!?p> “哦——”小丫頭吐了吐舌頭,軟乎乎抱著這婦人的胳膊說了一籮筐好話,不知不覺聲音便越來越低,合攏了眼睛。
恐惹醒了她,王徽南沒有將她送回房,而是抱進(jìn)了灶房后邊的一個隔間。
“二小姐這幾天愈發(fā)嗜睡,怕不是在浸芙閣練符咒待得太久,累壞了身子?!币粋€青衫丫鬟輕手輕腳給她掖了被角,不經(jīng)意道。
“嗯……她還這么小,可這性子和姐姐一點沒差,都是爭強(qiáng)的。祁敬在時還能管著她些,一旦沒他看著,這丫頭便要成了混世魔王。”婦人柳眉微皺,眼角是藏不住的憂慮。
“這兩年好容易蜀地安定,流丹閣宴請賓客。族祭一事事關(guān)重大,屆時莫說整個劍南道,就是北邊的……”王徽南說到此處忽然頓住,目光如出神了般盯著某處。
小丫鬟來流丹閣不到一年,只在廚房里做事,隱約知道這位夫人出身瑯琊王氏,猜測道:“夫人是思鄉(xiāng)了。”
王徽南不置可否:“姐姐走后,這地方更是連個說話的人也少?!?p> 小丫鬟瞥了眼榻上安睡的女孩,小聲道:“三少爺明日啟靈,夫人可憂心?”
婦人掃了掃女孩額上的碎發(fā),又摸了摸她發(fā)熱的臉頰:“一個阿兄一個阿姊,都那樣出挑。他若真成修士,不免拿來比較,兄弟姊妹間或生嫌隙。只要能相互愛護(hù)扶持,他一輩子做個普通人也挺好?!?p> “大少爺年長,恭順謙遜,二小姐雖頑皮些,對三少爺也是處處照顧,夫人恐多慮了?!毙⊙诀咛煺娴卣f出心中所想。
“都是不省心的。”婦人輕輕“唉”了一聲,揉了揉眉心,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忽然站起來,用小丫頭那條襻膊把自己袖子捋起來道,“女人祭不得灶,我來和些面,好做些餃子,幫些忙才是。”
“夫人!”小丫鬟驚呼一聲,被婦人瞪了一眼才趕緊壓低聲音。
婦人聽了聽小丫頭的動靜,知道她沒醒,才安下心來,繼續(xù)手上的動作。
小丫鬟哪里肯依,卻又不敢去搶,只能急急勸道:“小姐金貴,夫人就不金貴了么,這些事都該我們這些下人來做的。夫人要是做了,那我們下人又該做什么?”
“我做的東西是吃不得嗎?”王徽南的聲音輕飄飄的,卻帶著一絲不容拒絕的威嚴(yán)。
小丫鬟一眼望去,驚訝得張開了嘴——這才幾句話的功夫,王徽南就已經(jīng)刻了個漂亮的蘿卜花。
“仙仙她吃飯?zhí)簦銈冏龅哪切?,給兩位少爺對付對付就算了,哪能委屈了這臭丫頭的肚子。”王徽南看她一眼,“你要是無事,便去好好守著小姐,她是要踢被子的。等她醒了,就下一鍋餃子,也便宜了你們的嘴?!?p> 雖非親生,倒勝似親生。有時甚至覺得,這位新夫人對二小姐的態(tài)度,比對她親生的三少爺還要來得關(guān)切愛護(hù)。
想起上次二小姐發(fā)燒時,她無意間聽到的夫人在廚房里的那些念叨。這樣過分的好,她有時甚至覺得夫人是刻意要彌補(bǔ)二小姐什么似的。
倒是二小姐啊,真讓人不省心。
小丫鬟無奈地?fù)u了搖頭,把榻上滑到一邊的被子仔細(xì)掖好。
“長得乖乖巧巧,怎么睡得這么不著相呢?!毙⊙诀咂财沧欤屑?xì)給二小姐掖好被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