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早餐偶遇
我坐在餐廳廊柱后方，放松地埋頭吃著盤子里的鴨翅。
此時早餐正值小高峰，飯廳里到處是嗡嗡的談話聲和杯盤碰撞的聲音。一個人的局促感在這種氣氛中沖淡了不少。
“我可以坐這里嗎？”一個略熟悉的聲音在我頭頂問道。
是顧同澤。
“嗯、嗯，請?！蔽覍⒆炖锛?xì)細(xì)的鴨骨吐在紙巾里，不好意思地說。
侍者過來殷勤地招呼：“顧先生，您需要點什么？”
顧同澤擺擺手：“老樣子，咖啡。謝謝?！彪S即又補(bǔ)充道，“兩杯?！?p> 侍者沒有往餐臺的咖啡機(jī)那里去，而是退到一邊，低頭對著領(lǐng)子上別的話筒說了一句什么。
他今天將頭發(fā)分成了偏分，細(xì)致地涂了發(fā)蠟，比上次我見到他時更顯得深沉利落。
他垂眸瞟了一眼我面前凌亂的碟子，似乎覺得有點唐突，便一手支頤，轉(zhuǎn)頭打量窗外的風(fēng)景。
“你要是覺得不自在，就當(dāng)我不存在。當(dāng)然，我也可以擠到旁邊那桌體味濃郁的俄羅斯旅行團(tuán)里去。”他對著桌面上那支淡紫色繡球小聲說。
“沒有、絕對沒有沒有，顧先生您請便?！蔽也敛潦?，叉起一片培根，斯文地吃起來。
侍者此時已經(jīng)送過來兩杯咖啡，還有一碟面包和黃油、水果。濃黑的清咖在杯子里打著旋兒，散發(fā)著醇厚的香氣。
“這里的咖啡很好喝?！彼o面包均勻地涂上黃油。
“你吃的很少啊?！蔽铱戳丝此牟捅P，由衷地贊嘆道。
“嗯?！彼恢每煞竦貞?yīng)了一聲。
之前這個兩人小桌對面的位置一直是Coco——這個桌子是到餐臺必經(jīng)之路、同時面對餐廳入口，這樣可以不錯過任何一個重要的大人物。
——“住五星級酒店為的什么？工作、工作還是工作?！痹谖覀冊诖髲d等待入住的時候，她對我說。Coco迷戀一切跟高品質(zhì)生活（或者說上層社會）相關(guān)的事物。
大廳的真皮沙發(fā)上不知道誰遺落了幾枚硬幣，看不出是哪個國家的。Coco如獲至寶地將它們收入皮夾里——她不知再哪里得到這種迷信的想法，認(rèn)為這些零錢沾染了有錢人的好運氣。
現(xiàn)在呢，看到面前一雙曬得恰到好處又骨節(jié)分明的大手在操作著刀叉，真是一種奇妙的對比。
這種兩個人都不說話場面太過尷尬。
我開始喋喋不休地談?wù)撈饋?，從南島這兩日的陰雨天氣，到餐廳里播放的羅賓威廉姆斯的老歌、老家令人難忘的早餐……等我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把自己淺薄的人生閱歷兜底而出了。
“所以你今年已經(jīng)大三了？恕我直言，你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小?！?p> “嗯，很多人都這樣說?！蔽铱鄲赖卣f。
“那你是第一次接受這樣的……工作？”
“偷偷告訴你，我接受過比這更糟的打工?！?p> “哦？有多糟糕。”
“幾個年長的有錢大叔可比一兩歲的孩子好對付，你說呢？”
我想他的孩子至少也差不多是上幼兒園的年齡了。
“也許吧?！彼惹奥晕⒚髅钠饋淼哪樕藭r又開始陰云密布。
在閑聊時，你有時很難知道對方的舒適區(qū)在哪里。我用手指輕輕摩挲著咖啡杯的杯緣，揣摩著這沉默的分量。
“劉小姐看起來比你老練些，你們是朋友？認(rèn)識了很久了嗎？”他打破沉默。
我端著杯子，將眼光從杯沿上方越過，打量著他，思忖著要不要告訴他實情。
其實，我跟 Coco的關(guān)系非常微妙，從性格上說算是彼此難以兼容的那種類型。她勢力自私愛財如命，我保守軟弱不過誠實可靠。不知為什么，在撈偏財這種事情上，可能她還是覺得跟我這種不太“精明”的人組隊比較保險吧。
“我有時候感覺像她的私人助理、有時又像保姆、偶爾像閨蜜……總之，她算是我的雇主吧。”我自嘲地說。
“實話實說，我看你們兩位不太像一個世界的人。”
他笑了，眼睛的弧度看起來有幾分天真。
“為什么要接受這個工作呢？”他問。
“還不是因為窮嘛?！蔽倚Φ脹]心沒肺。
“……你的家人呢？他們放心你這次旅行嗎？”他略一怔忪，然后問道。
“我沒有親人，我是在秦市的兒童福利院長大的。他們說，撿到我的那天天上下著雨，所以叫我秦雨?！?p> 對于身世，我一直覺得并沒有什么好避諱的。當(dāng)談話進(jìn)行到一定深度，這樣的和盤托出總是無可避免。每到這個時候，我喜歡看著人們臉上那種先是吃驚然后是無所適從或者費力地表現(xiàn)出同情。我不喜歡同情，帶著施舍的味道，常令我覺得自己是個弱者。
面前這個男人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他端詳了我一會，似乎要從我臉上讀出什么佐證。
“每個人都是孤獨的?！彼f出了一句頗有哲學(xué)意味的話，“所以，今天我一見到你就打算和你一起吃飯來著。感覺孤獨的時候，實在不能獨處，對吧？”
“嗯有道理，不過我頭一次遇到您這樣理直氣壯地承認(rèn)自己孤獨的人?！蔽倚χf。
“薩布瑞娜？！”一個尖細(xì)的聲音在我身后響起，隨后又轉(zhuǎn)成溫柔的一聲“溫斯頓！”
“哦，劉小姐來了?！彼疑砗髷D出一個笑臉，就要起身。
這并不是一次熱情的迎接，我注意到他將面前的碟子推開，是打算離開的意思。
不過，Coco顯然不給他這個機(jī)會。
“不，不！您坐著、坐著，我們擠擠好了?！彼龔呐赃叧哆^一張餐椅，把自己塞在顧同澤身旁。
“薩布瑞娜，請給我來一杯牛奶，再來一些蔬菜沙拉、一片吐司，我不吃蛋黃醬、要黑醋醬?！彼焊邭鈸P地朝我甩甩手，恨不得令一個餐廳的人都知道我是她的小跟班。
我窘得面色通紅，忙低下頭拿餐巾揩嘴巴。
“溫斯頓你也吃那么少啊，輕淀粉飲食還是很好的，身體很舒服的。”她自顧自和顧同澤攀談。
他輕輕地朝我按一按，示意侍者：“請給這位小姐拿一些蔬菜和面包過來?！?p> “溫斯頓你太好了。”Coco的雙眼仿佛能擠出無數(shù)個小星星，“對了，昨天王總請吃日式料理，你怎么沒過來呀？”
“啊，我對海鮮過敏。劉小姐你難得過來，28層的雪見餐廳一定得去嘗一嘗啊?！?p> 他的眼睛里蘊含著嘲諷的笑意。我突然覺得自己處境尷尬。
“哦，真的！先不說食物，那個餐廳的裝修太雅致了，菜品一道道都像藝術(shù)品，令人不忍下筷。據(jù)說連裝飾用的楓葉都是從日本進(jìn)口的呢……”
劉若飛仿佛不以為意，開始就昨天的美食高談闊論。她用密集而夸張的詞匯和一個又一個問題編織起一座密不透風(fēng)的旋風(fēng)，把自己和顧同澤牢勞地圈在里面。
而我，則被生生隔絕在這堵墻外，插不上一句話。
“顧總，我聽王總說過，這里是您和太太當(dāng)年度蜜月的地方對吧？您真是個念舊的人，聽說您差不多每年都來這里?！?p> 顧同澤垂下眼瞼，棱角分明的側(cè)臉又凝結(jié)起淡淡的不悅。
“劉小姐，想來你已經(jīng)知道了，我太太她……已經(jīng)不在了。”
聯(lián)系到他先前老是陰云密布、悶悶不樂的樣子，我不由得低下頭輕輕握緊了手中的餐巾。
他一定非常愛他的太太，以至于還沒有從喪失愛人的陰影中走出來。此時被不相干的人這樣隨意地問起，他的內(nèi)心此時應(yīng)該非常不快吧。
“對不起，我約了人見面，告辭了。”他向我點點頭，面上的神色陰沉而復(fù)雜。
Coco也是驚訝地瞪大眼睛。
我們目送著顧同澤高大而瘦削的身影走出餐廳。他高大削瘦的身形令我無端想起冬日曠野上的孤樹。
??“這樣打聽人家的私事……好么?！?p> “天哪，顧總原來真的還是單身呀！”Coco雀躍道，“泊翠莊園，多少女人夢寐以求的地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