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對錯

　　林若菡記得很清楚。

　　就在一個學(xué)期報名的前一天，祖父剛剛把學(xué)雜費交給了林若菡，祖母轉(zhuǎn)身就把她叫入了房中。

　　“若菡吶，你把明天報名上學(xué)的錢給我好不好，奶奶有急用！”祖母十分焦急，兩只粗糙帶著皺紋的手，十指緊緊交握。

　　“奶奶，我把錢給你了，我報名這么辦，不交錢不能上學(xué)??？”林若菡想給，祖母焦急的模樣她很心疼，但想到祖父的藤條，心里又有些慌。

　　“那沒什么，你只要說，去學(xué)校交錢的路上，不小心弄丟了就好了，你爺爺一定會再給你一次的。”祖母的話輕飄飄。

　　“奶奶，你要這些錢干什么？”林若菡想知道自己挨一頓打值不值。

　　“唉，你兩個舅爺爺……出了一點事，需要一筆錢，”祖母有些支支吾吾，卻沒說什么事，眼神有些哀求，“你就幫祖母一次好不好？”

　　林若菡想了想，最終還是同意。

　　最后，林若菡又得到了第二筆的學(xué)雜費，順利報名念書。

　　只是，這第二筆的學(xué)雜費，是用一頓藤條，三天不許吃晚飯換來的。

　　只是，最終，林若菡也不知道，那兩個舅爺爺?shù)降资浅隽耸裁词隆?p>　　林若菡以為舅爺爺?shù)氖戮痛私Y(jié)束了。

　　可是，沒有。

　　一天，祖母又把林若菡叫入房中，猶猶豫豫磕磕巴巴說了很久，林若菡才明白，祖母要求她去偷祖父藥房中的人參。

　　那是藥房中最珍貴的藥材之一，祖父輕易從不使用。

　　林若菡非常疑惑，問祖母，為何要這么做。

　　祖母眼淚直流，說兩個舅爺爺有性命之憂，讓林若菡偷來保命用的。

　　林若菡讓祖母和祖父說，祖父醫(yī)術(shù)高明，一定能救治兩個傳說中的從未來往的舅爺爺。

　　祖母卻說，兩個舅爺爺家里窮，祖父看不起他們，所以不敢，但她邊流淚邊祈求的神情，讓林若菡心中十分難過，祖母還保證，一旦舅爺爺們被救回來，一定馬上想辦法還回來。

　　看到祖母如此哀傷，又想到要救兩條人命，林若菡最終還是咬牙同意。

　　林若菡找尋了機會，偷走了藥房的人參，給了祖母，祖母說一定會還，林若菡才稍稍放心。

　　現(xiàn)在想來，林若菡覺得是自己太蠢，不能怨別人。

　　人參最終也沒有還上，想想也是，在買什么都靠糧票或工分的那種年代，人參那可是老百姓想都不敢想的寶貝，祖父都是用在臨危續(xù)命的危機當(dāng)口。

　　很快，東窗事發(fā)。

　　一個懷了雙胎的孕婦難產(chǎn)，產(chǎn)婆手足無措只能著人請祖父上門時，祖父決定用人參先吊住一口氣，讓產(chǎn)婆努力能保一個是一個。祖父是青鎮(zhèn)周邊一帶有名的大夫，他提出用人參續(xù)命，至少先讓兩個孩子先娩出，再想法救產(chǎn)婦，眾人都覺得看到了希望。

　　產(chǎn)婦的丈夫一聽祖父能拿出珍貴的人參來救命，就帶著老父老母和長子一同跪下，給祖父磕頭。

　　在場的產(chǎn)婆親戚幫手也松了一口氣。

　　可是，就在祖父的小童心驚膽戰(zhàn)地回來稟報時，大家都傻眼了。

　　不知誰小聲說了一句，“可別是三條命都保不住?。　碑a(chǎn)婦的親媽當(dāng)場暈了過去。

　　最終，產(chǎn)婦沒有挺過去，一個孩子都沒有出生就要咽氣，祖父和丈夫商量，最終家人同意男大夫近身施針，才最終娩出一個孩子，只是臉色青紫，據(jù)說后來祖父想盡辦法，慢慢養(yǎng)到了周歲才算養(yǎng)住了。

　　祖父憋著一口氣沒有當(dāng)場發(fā)作，回到家，把家人小童徒弟長工短工掌柜等等所有人叫在了一起，勢必要抓住殺千刀害人性命的小偷。

　　很快，林若菡落網(wǎng)。

　　挨打挨餓后，林若菡咬牙沒有說實情，但祖父還是很快知道了。

　　三天后的一個晚上，她聽見隔壁間祖母一邊哭一邊分辨，“我照顧兩個弟弟是天經(jīng)地義的，難道還有錯嗎？我嫁給你這么久，什么時候照顧過他們，我們家窮，他們都這個年紀(jì)了，到現(xiàn)在也沒有結(jié)婚，我照顧一下他們有什么錯？難道我過著好日子，卻眼睜睜看著他們?nèi)ニ绬?？?p>　　林若菡馬上聽見了祖父的怒吼，“他們這種人就應(yīng)該去死！”

　　祖母嚎啕大哭，似乎傷心欲絕，“雖然不是我的親弟弟，但也是同父異母啊，我媽臨死前抓著我的手，死死不肯閉眼，就是要我好好照顧他們，我是看著他們出生的，我大兄弟就比我小了十五歲，我從小把他們帶大，我怎么忍心看著他們?nèi)ニ馈?p>　　一聲重重的拍桌子的聲音傳來，祖父的聲音有些顫抖，“所以，那個產(chǎn)婦和她的孩子就應(yīng)該就去死？”

　　祖母小聲分辨，“那……也是她們運氣不好?！?p>　　“啪！”一聲響，祖母一聲尖叫，林若菡猜測祖母是挨了一耳光。

　　“你的兩個兄弟為什么到現(xiàn)在四十多都沒結(jié)婚，不是窮，是好吃懶做，是貪得無厭，管藥田嫌日頭大，管庫房覺得毋勁道，管賬房手腳不干凈，現(xiàn)在倒好，十幾年不來去，竟然還染上了賭癮，這么就不被打死在賭場，到是干凈！”祖父咬牙切齒，恨不得親手殺人。

　　“嗚嗚……你沒有良心，那是我親弟弟，你就是看不起我家里窮，不肯幫忙，嗚嗚……”祖母還在不?？奁?。

　　隔壁的林若菡如遭雷擊。

　　她原本餓得有些燒灼的胃，突然沒了感覺，只是覺得燒灼的感覺從胃轉(zhuǎn)移到了心口。那個偷偷給她送吃的，給她溫柔揉捏寫字酸痛手腕的祖母，給她在小帕子上繡漂亮花朵的祖母，原來是這樣的人。

　　她不顧她被打罵，枉顧病人的生命，只是為了兩個一輩子游手好閑的弟弟。

　　她現(xiàn)在回想起來，站在祖母的立場，她沒有錯，甚至她還是一個對弟弟無微不至的好姐姐，算計學(xué)雜費只是一件家庭小事，偷人參她也沒想到會一尸兩命，甚至林若菡覺得，如果那時偷人參的時間，正好是急救的當(dāng)口，祖母說不定還會阻止自己，另外想辦法救助還不了賭債被打得動彈不得的弟弟們。

　　祖母不是壞人，可林若菡覺得，祖母很自私。她覺得弟弟們拿了貴重的人參可以救命是大事，林若菡被打被罰只是小事一樁。

　　孰輕孰重，在祖母心里分得很清楚。

　　可是，自己何其無辜，那個運氣不好的產(chǎn)婦又何其無辜。

　　事后，祖母對自己又是關(guān)懷備至，在祖父高壓政策下，不能有絲毫自由時間的林若菡，經(jīng)常會收到祖母精心準(zhǔn)備的小點心，甚至還有一條繡了花朵的小裙子，可林若菡再也高興不起來了，祖母后來又有幾次要求林若菡將學(xué)雜費交給她，林若菡再沒有答應(yīng)，換來了祖母的冷言冷語，斥責(zé)她不孝，沒有一點小輩該有的孝心。

　　一次林若菡辯駁了一句，“那兩個舅爺爺就有長輩的樣子嗎，我至今都不知道他們長什么樣，卻已經(jīng)為此挨打了兩回！”就這一句，被祖母嚴(yán)厲斥責(zé)為對長輩沒有禮貌，她居然十分驚訝，“你爺爺對你這么兇你不頂嘴，我對你這么好，你卻要頂嘴，真是白眼狼，沒良心！活該你一出生爹媽都不要你！你就是隨了你那個白眼狼的媽，還害苦了我唯一的兒子！真是沒良心的白眼狼喲！”祖母當(dāng)場就要嚎哭。

　　林若菡不記得自己后來又說了什么，只記得把那條珍藏的小手帕塞進(jìn)了一個大箱子底，再也沒有拿出來。

　　擦干眼角，林若菡翻了一個身，定定朝馬車頂看了一會，閉上了眼。

　　馬車外出來馬蹄嘚嘚的聲音，馬車內(nèi)一片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