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間她意識到了什么，猛然睜大眼睛。入目是被煙火熏得漆黑的梁頭，而她自己正躺在一個寬大的土炕上。她頓時慌張起來：“公子……”
翻身想要起來，腰部以下酸疼難忍，撲通一聲從炕上掉到了地下。但她顧不上這樣，掙扎著爬起來就往外跑：“公子……”她已經(jīng)沒有親人了，如今可以依靠的只有那少年公子。
她從屋里出來，外面是個空曠的大院子，堆著許多草料。但是她此刻根本就沒有力氣去留意那些，因為驚嚇、饑餓、疲憊，她的眼前一陣陣發(fā)黑，看東西都仿佛度了一層黑邊兒。整個身體都仿佛成了一句空殼。她能清晰的聽到自己大口呼吸的聲音，就像做飯時拉動的舊風(fēng)箱。
腰部以下劇烈的酸痛這時反倒不明顯了。四肢顫抖的厲害，幾乎不受控制。她無比努力的想讓自己向前走，但事實上，也只是站在原地晃了晃。竟跟著，天旋地轉(zhuǎn)。天地忽然調(diào)了個個兒，大地一瞬間就到了她臉上面。
“你爬在這里干什么？”一個清脆的聲音傳來。
阿柔這才恍然大悟，原來自己摔倒在了地上。她掙扎著想要爬起來，但是渾身一點兒力氣都使不上。胸中發(fā)空，似乎連那拉風(fēng)箱似的呼吸都難以為繼。
一雙黑色的棉靴出現(xiàn)在眼前，那清脆的聲音問道：“你很熱嗎？怎么滿頭是汗？”
阿柔將頭垂在地上，搖頭對她來說都是奢想。
一雙手伸過來，吃力的將她翻過來。一張滿月似的臉出現(xiàn)在阿柔面前。她這才看清楚和自己說話的，原來是個七八歲的小男孩兒。
小男孩兒伸手將粘在阿柔臉上的亂發(fā)撥到耳后，看著她狼狽的樣子，臉上露出憐憫之色：“你生病了嗎？很難受對不對？”
阿柔眨了眨沉重的眼皮。她其實很像就此閉上眼睛，永遠不再睜開。但是，她還沒有給家人報仇，她還沒有見到公子，所以，她不能睡去。
小男孩兒在身上摸索了半響，掏出一塊用手帕仔細包裹的，黑褐色的小方塊。頓時，一股香甜的味道撲入阿柔的鼻腔。她下意識的咽了一口唾液。
小男孩兒看著那小方塊兒，猶豫了片刻：“我就這一塊糖了?！笨吹贸鏊行┎簧?，但最終他還是咬了咬嘴唇，將那不大的糖塊兒塞進了阿柔嘴巴里。
一股濃郁的甜味，瞬間在阿柔口腔中化開。一瞬間，阿柔眼眶酸澀起來，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她從沒有吃過這樣香甜的東西。
“別哭，別哭?！毙∧泻荷眢w矮小，穿著厚厚的棉袍子，蹲在阿柔面前仿佛一個球。他努力的探著身子，伸出小手幫阿柔擦眼淚：“我會好好照顧你的，你一定會好起來……”說著說著，他自己也眼淚汪汪起來：“我想我姨娘了，你給我做姨娘好不好……我保證聽話，不淘氣……”
阿柔其實沒有病，她只是過于虛弱而已。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就是過度疲勞加低血糖。低血糖這玩意兒，吃塊糖不消一時片刻就能緩解。而那男孩兒恰恰給她嘴里塞了一塊糖。
阿柔掉了幾滴眼淚后，神奇的發(fā)現(xiàn)自己又有力氣了。她牢記公子說的話：眼淚是世界上最沒有用處的東西。所以，她立刻就擦去了臉上的淚水，反過來哄那小男孩兒：“小弟弟，你聽我說。眼淚是最沒用的東西。咱不哭了啊?！?p> 小男孩兒聞言，十分鄭重的點了點頭：“嗯?！钡鋵嵮蹨I還是不停的向外流。只不過，孩子的臉變得一向比六月的天還快?？吹桨⑷岷昧似饋?，這孩子滿臉掛著淚珠兒就笑了：“你好了?！?p> 阿柔點頭：“我好久沒吃飯，就是太餓了。謝謝你的糖啊?！?p> 小男孩兒抬起袖子，胡亂的擦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像個小大人兒一樣嘆息了一聲：“唉……就是太少了?！?p> 阿柔心里惦記公子的下落，問道：“你見過公子沒有？”
小男孩兒一臉疑問：“什么公子？”
阿柔心中剛剛升起的希望頓時破滅：“那你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嗎？我怎么會在這里的？”
小男孩兒點頭，又搖頭：“我知道這里是登城，太守府。但是不知道你是怎么來到的這里。府里有好幾個公子啊。大公子、二公子、三公子，還有表公子?！?p> 阿柔想了想：“有沒有剛來的公子？”
小男孩兒搖了搖頭：“不知道。府里這些天總是人來人往的，吳媽都不讓我亂走?！?p> 寒冬臘月，地上太涼了。阿柔感覺力氣恢復(fù)了一些，雖然渾身還在抑制不住的顫抖，但還是掙扎著站了起來：“小弟弟，謝謝你。我要走了?！?p> 小男孩兒望著她：“你去哪里？回家嗎？我家在源城，你要是從那里過，見到我父親，讓他來接我好不好？這里就剩下我和吳媽，一點兒都不好……”說著，眼圈又紅了。
“我要去找公子……”阿柔其實不知道源城在什么地方，也不確定自己會不會從哪里經(jīng)過。但是，看著小男孩兒眼睛里期盼的目光，她有些不忍心拒絕。于是點頭道：“好吧?！?p> “謝謝你。”小男孩兒高興的手舞足蹈，簡直不知道該如何表達心中的喜悅。猛然撲上來，扒在阿柔身上就狠狠親了她一口。
“干什么你個小蹄子？”伴隨著一個尖利的聲音，一只黑瘦干枯的手伸過來，不由分說將阿柔推到在地，緊跟著一把將那小男孩兒扯進懷里，緊緊抱住：“我的小主子，你沒事吧？嚇死老奴了?！?p> 小男孩兒搖頭：“沒事?！闭僬f什么，那婆子扯著他的胳膊就走：“快回去吧，要是被你外公知道你亂跑，還不打死你？”
小男孩兒使勁的回頭看著阿柔：“別忘了啊?！?p> 阿柔點頭。但她心中明白，自己的承諾，不過是個善意的謊言罷了。天地茫茫，自己就好比那無根的浮萍，流落到哪里都還是未知。
她現(xiàn)在站在大院子外頭。空氣中充斥著騾馬糞便特有的味道。兩邊都是窄窄的小巷，不知道小巷盡頭是什么光景。她重新從地上爬起來，略略猶豫了片刻，順著其中一邊的小巷向前走去。
巷子里十分陰冷，冬日的風(fēng)吹過來，冰冷刺骨。她縮著脖子將自己抱成一個團，像只寒冬里瀕臨死亡的老鼠，瑟瑟發(fā)抖著向前走。
忽然，一陣整齊的腳步聲傳來。阿柔心頭一震，本能的將小小的身體縮進墻角里。
那是一隊巡邏的官兵。和阿柔見過的北國兵裝束不太一樣。她因此不敢掉以輕心?？s在墻角里，緊張的心臟都收縮了起來。
還好，那些兵丁并沒有注意到墻角里，灰敗的蓬蒿一樣的阿柔。等他們過去，阿柔快速的閃身進了小巷盡頭，一帶粉墻上開的一扇月洞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