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瓢潑的夜里陶罐村有很多人家竟然沒有早早睡覺,反而在自己院子里進(jìn)進(jìn)出出,全然不管天雷滾滾和傾盆大雨。
隔壁院子的陳阿婆家以往是村子里熄燈最早的一戶人家,陳阿婆像村里的其他老人一樣最知道生活的艱辛,聽說年輕時就很是持家有道,每天晚上盡量不點燈熬油省一點是一點,積少成多,省下的就是賺下的。
可是今夜三間泥胚房卻都亮著燈,而且竟然像洛水城中大戶人家一樣燈火通明。遠(yuǎn)遠(yuǎn)望去就如眾星明月一般異常扎眼。
章醫(yī)師今夜無眠,站在門口背著手透過雨幕望向遠(yuǎn)方,臉上時而微笑時而蹙眉。
屋內(nèi)一個敦實的婦人拿了件披風(fēng)給他披上,沒有像往常一樣河?xùn)|獅吼,也沒有一句抱怨,只是心里默默的罵了兩句:
“這破天有什么可看的,真特么抽羊角風(fēng)。要不是看你今天這么嚴(yán)肅異于平常,老娘早就柴火棍子伺候了!”
不過想到自家漢子最近忙著掙錢都有點累瘦了,肯定是今天白天又遇到了什么頤指氣使的富貴人家的病人。
這年頭賺什么錢都得受點氣,想到這又有些心疼,決定明天不下雨了去洛水城給他買點他心心念念卻又舍不得買的洛城記的燒酒解解饞。
陶罐村打鐵鋪子的張大猛平時吊兒啷當(dāng),是出了名的光棍漢,最愛和村里殺豬的張大漢,村北的方二柱在二柱家的雜貨鋪子一起賭錢。
每次都輸?shù)木褪R粭l內(nèi)褲被扔出來,一臉晦氣的從村北的雜貨鋪子走到村南自己的鐵匠鋪,被村里的小媳婦和沒成家的姑娘的爹娘扯著嗓子罵,但就是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欠揍表情,奇怪的是還真沒哪個敢上去揍他的。
就這樣的一個潑皮無賴竟然在大雨天的晚上認(rèn)認(rèn)真真的打起鐵來了,擼起袖子掄起膀子使勁的砸在一塊燒的通紅通紅的鐵條上,火花四濺。
張祖漢更是搬了個小板凳坐在院子里磨起了自家祖?zhèn)鞯臍⒇i刀,從天而降的大雨打在巨大的磨刀石上,正是磨刀的好天氣。
雜貨鋪子里就更熱鬧了,方二柱忙著把各種能接雨水的容器搬到院子里,就連雜貨鋪里自己用的夜壺都不放過,整個人被淋成了落湯雞竟然渾然不覺。
遠(yuǎn)處金光驟起,兩位手持沙錘的天神寶相俯瞰著黑暗中的村落,看著為首的一名女子魂魄和身后的兩位扈從飄然而出的那一刻手中沙錘重重的擊向三人后背,沙錘所到之處雨水如斷了線的珠子瞬間蒸發(fā)。
兩位陰差扈從轉(zhuǎn)過身來如臨大敵,死死護(hù)住女子魂魄,那女子魂魄卻沒有轉(zhuǎn)身依舊步履輕盈的向前走去,只是背在后面的一只手向空中用力甩了甩袖子,沙錘的幻影就轟然破碎四下散去。
兩尊金光寶相便相繼隱沒,消失不見了。
黑暗中出現(xiàn)了一瞬間極為罕見的寂靜,那些被雷雨掩蓋住的悉悉碎碎的竊竊私語便顯現(xiàn)出來。接著便又是雷電轟鳴大雨傾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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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興沖沖的跑到屋內(nèi)叫母親吃飯,他剛剛嘗了嘗自己做的紅燒肉,一點不比隔壁陳阿婆做的差,甚至還要更好吃。母親吃了一定會很開心的,說不定病就好了呢。
少年看到床上的母親睡得安然,不敢輕易地吵醒她,母親已經(jīng)很久沒有如此踏實的睡個覺了。
睡覺對母親的身體來說應(yīng)該特別重要,休息好了才能有精氣神,所以千萬不能打擾。
少年想到這便只能把肉放到鍋里,一會兒母親醒來再熱一熱也是一樣的。
少年躡手躡腳的走到母親身邊,為母親掖了掖被子,母親的手怎么這么涼?少年如墜冰窖。
“娘?”少年愣了一下,整個人都僵在了那里,少年猶不死心又搖了搖母親:
“娘,你醒醒,狗蛋兒給您做了您最愛吃的紅燒肉,比陳阿婆做的還好吃,娘你別睡了,起來吃了肉再睡好不好。”
少年說著說著已經(jīng)泣不成聲,可是還是搖著母親的胳膊繼續(xù)碎碎念道:
“娘,好歹吃一口再走,兒子還沒賺大錢讓你過上好日子呢,您是不是忘了兒子和您說的話了?”
“等兒子長大了賺了錢給您買最貴的胭脂水粉,我娘可是洛水城最美的女人,沒有之一。還要請您去洛水城最貴的酒樓吃大餐,買十個八個丫鬟伺候您,您都忘了?”
少年抹了把臉上的鼻涕眼淚,靠在床沿上拉著他娘的手絮絮叨叨的說了一晚上話,只不過后來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了。
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外面也沒有了電閃雷鳴,雨也停了,屋內(nèi)卻比下雨時還要陰冷,少年跑到柜子里找了兩床泛黃的被子為母親蓋上,喃喃的自言自語道:
“午更最冷了,娘得多蓋點被子?!?p> 然后便又呆呆地坐在床沿拉著母親的手,雙目無神的盯著一點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章醫(yī)師早晨進(jìn)門狗蛋兒都猶若未聞,還是保持著那個姿勢沒有動過。
“狗蛋兒?狗蛋兒你怎么了?”
章醫(yī)師看到狗蛋兒目光呆滯,實在有些不對勁趕緊走上前去在他眼前晃了晃手,少年這才把目光收回,抬頭看了看章醫(yī)師,扯了扯嘴角剛想說話便兩眼一黑暈了過去。
章醫(yī)師趕緊把他抱起來放平到床上,用銀針扎向少年身上的幾處穴位。又看向床上已經(jīng)逝去了的婦人,嘆了口氣自說自話道:
“罷了罷了,好事做到底吧?!北愠隽宋葑尤フ医址凰泥弾兔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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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做了一個很長很奇怪的夢,夢里有個風(fēng)華絕代的女子和他輕柔緩慢的說著話,那神態(tài)語調(diào)怎么都像是自己的母親,只是比母親漂亮年輕了許多。夢里那女子也稱他為兒子。
“兒子,娘走了,去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是娘的地盤,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比凡人的君王還要厲害,所以娘其實是解脫了,是去過好日子了。”
“你不要擔(dān)心娘了,娘此去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娘希望你能留在陶罐村平平安安平平淡淡的過日子,等到百年之后娘就來接你,咱們母子就能團(tuán)聚了?!?p> “你年紀(jì)還小,也許并不想這樣平平凡凡的過一生,如果遇到一些機(jī)緣或是想要做一些嘗試,母親并不阻你,三百六十行,行行都能走入修行大道,只是大道能走多遠(yuǎn)就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p> “如果你能夠修行大道,大道有成之時也就是咱們母子相見之日?!?p> “無論怎樣,咱們母子都有相見的一天,所以我兒不必難過,就當(dāng)這是一場對你成長的歷練,當(dāng)然為娘的總是想讓你少吃點苦,能夠留在村里娶妻生子過最普通人的日子未嘗不是一件幸運(yùn)的事情?!?p> 那風(fēng)華絕代的女子摸著少年的頭慈愛的說道:
“處理完娘的身后事后想要學(xué)些學(xué)問可以去村東頭找一個姓荀的私塾先生?!?p> “想要學(xué)治病救人之術(shù)章醫(yī)師也會收你做徒弟的?!?p> “若想學(xué)長生不老之法村南頭的鳳凰山上有一座不起眼的小道觀,我與那觀主有幾面之緣,興許他會留下你?!?p> “咱們村藏龍臥虎有很多能人異士,當(dāng)然有愿意幫你的,可是他人幫你一寸你要還人一尺,暫時還不了就記在心里慢慢還,只要不出村子就不會有人能傷的了你,切記切記。”
女子停頓了一下便又說道:
“娘這一世沒能留給你什么值錢的物件,最后就教你幾句內(nèi)功心法,希望你在無人之境時可以心中默念體會,生死攸關(guān)的時刻可以用來保命。”
隨后少年腦子便多出一段奇怪的語言,晦澀拗口卻像在腦子里落地生根了似的揮之不去。
少年張了張嘴卻發(fā)現(xiàn)自己發(fā)不出聲音,有些著急的向那女子指了指自己的嘴。
“兒子,夢里和死去的靈魂說話可不吉利,等你修習(xí)心法有些心得了就可以和娘在夢里說話了。所以為了和娘說話你也得努力修習(xí)心法知道嗎?”
女子先是親了下他的額頭后用頭頂了頂狗蛋兒的腦門。
狗蛋兒一下子淚如涌泉,抱住那個女子。這可是母親最愛和自己玩的動作,從小到大母親只要高興就愛和自己頂頭玩,這一刻狗蛋兒無比確定這就是自己的母親。
夢中女子眼含不舍,拍了下狗蛋兒的頭頂,狗蛋兒就如墜入懸崖一般,驀然間睜開了雙眼。
只見自己周圍圍了好多人,有隔壁院子的陳阿婆,有賣豬肉的張大漢,有打鐵的鐵匠張大哥,大多是村里青壯年的漢子,離自己最近的便是章醫(yī)師。
狗蛋兒疑惑的看著眾人,還兀自沉浸在夢中的情景,沒有言語。
“唉,可憐的孩子,莫不是急火攻心急傻了?”
陳阿婆看著狗蛋兒空洞的眼神趕忙用手摸了摸少年的額頭對著章醫(yī)師問道。
“無妨無妨,只是氣血兩虛,并無大礙。調(diào)養(yǎng)一段時日便可?!?p> 章醫(yī)師收起為狗蛋兒把脈的手繼續(xù)說道:
“狗蛋兒,今早我放心不下特來看看你母親的病情,卻見她已魂歸仙處,便擅做主張把村里的男人都叫了來看看能幫你做點什么?!?p> “叔知道你很難接受,可是按照咱們這里的鄉(xiāng)俗該挑個吉利的日子下葬,讓你娘走的安心些,很多事情都需要你做主?!?p> “比如你看需不需要請一班鼓匠吹吹打打,用不用通知洛水城的喬大人前來祭奠……”
章醫(yī)師邊說邊看著狗蛋兒,心中有些憐憫,這么小的孩子就沒了娘,爹又是那么混蛋,真是命不好。
狗蛋兒回過神來,抹了把臉,低著腦袋聲音很低:
“謝謝章醫(yī)師,上次針灸欠你的診費(fèi)我會盡快還的?!?p> “麻煩各位叔叔大爺了,能不能幫我娘找個風(fēng)水好一點的地方,我娘活著的時候沒享福,死后我想讓她住的舒服點,銀子我有一些,花點錢也行的?!?p> 咬了咬嘴唇繼續(xù)說道:
“喬老爺就先不通知他了,我想我娘也不愿意再見他,鼓匠也不用請了,我娘不愛熱鬧,安安靜靜的最合她的意?!?p> 邊說眼淚邊吧嗒吧嗒的往下掉。
“我去找鳳凰山上的老道士讓他給選個好地方。狗蛋兒乖?!?p> 陳阿婆摸摸少年的頭,拄著拐杖向門外走去。
“我去找洛水城的李老頭讓他打一副好一點的棺材?!狈蕉f道。
“我和你去。”張大猛陪著方二柱走出了屋門。
屋里其他人也都默默的散去,看看順手能幫著干點啥就干點啥。
十一歲的少年韓狗蛋兒一夜之間成了孤兒。村里的人聽說后都唏噓不已,對這個孩子多了幾分善意。
屋內(nèi)就又剩下狗蛋兒和他娘兩個人了,狗蛋兒仍是拉著母親的手呆呆地坐著,不知道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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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府中喬家的家主面色晦暗,昨天晚上就沒來由的一陣陣的心悸,今天就傳來了那女人死了的消息,果然是掃把星,死了都不讓自己安生。
喬大財不由得想到昨天那個跑來要錢的泥腿子,畢竟是自己的骨血,是不是該去看一看他?順便把他接到府里???
可是又想到昨天那泥腿子冷漠的表情和對自己說的那番不中聽的話就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他們倆真是名副其實的相看兩相厭,本來存著的一點血緣上天生的親近情緒被這種惡感壓制的根本沒機(jī)會冒頭。
喬大財最終嘆了口氣,敲了敲桌子,門口的管家進(jìn)來垂首侍立等待指令。
“你去一趟陶罐村,和昨天見過的那個泥腿子說那十兩銀子不用還了,等過幾天我親自去接他回府里住?!?p> 不待管家回話,他又?jǐn)[了擺手:
“罷了,我親自去一趟吧。”
管家有些驚奇,就算是面對宸國的國君,面對山上的神仙喬宗主都自有一番氣度在那里,哪像今天這樣煩悶不快猶豫不決等等的情緒全都顯露在了臉上。老話的一物降一物說的真是經(jīng)典。
管家露出一絲笑意,心情很是明媚,唯唯諾諾了這么多年,看到家主這個樣子心里還真是有些爽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