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時分,宮棠奉了朱顏旨意給昭嬪送去幾帖壓驚定神藥。咸福宮中四處彌漫著藥味,仿佛重病之人久居之所。
昭嬪仍舊“臥病在床”,洗盡鉛華,素面示人,隔了重重紗幔召見宮棠,斜斜靠在軟墊上,慵懶媚態(tài)盡顯:“聽說皇后也抱恙在身,竟還惦記著本宮的病體,真是令本宮慚愧呢!本應(yīng)是本宮著人先問候皇后才是,你給皇后傳個話兒,請皇后寬恕妾的無禮,待妾身子稍好些許定親自問安侍疾?!?p> 宮棠低眉順目,道:“是,奴才省得了。娘娘身子可好些了?”
昭嬪冷然一“嗤”,“這點小傷算得什么?看不見的傷才是鮮血淋漓呢?!蔽创髯o(hù)甲的纖纖細(xì)指撫摸著手肘處纏著繃帶的傷口,倦怠道:“本宮真是沒想到皇后身邊兒還能出你們這么對姐妹花兒,姐姐已經(jīng)一躍成為正經(jīng)妃嬪,就連那些個待年宮中多年卻無名號的庶妃都及不上她,你這個妹妹嘛……亦是不容小覷呢。平貴人當(dāng)真是沒看錯人兒?!?p> 宮棠眸光閃了幾閃,恭敬道:“娘娘言重,奴才豈敢擔(dān)得娘娘謬贊。”
“自然是擔(dān)得的。”昭嬪隔著重重紗幔冷凝宮棠,淡淡說道,“今次皇后暗自出宮一事得虧你告訴本宮,要不本宮可就錯失良機(jī)了呢!說吧,你想要什么賞賜?”
宮棠回道:“為娘娘效勞已然是奴才的榮幸,奴才不敢邀功領(lǐng)賞。”
昭嬪“呵呵”輕笑,“好奴才。未艾,聽見沒?當(dāng)奴才的可是要懂得做足面子功夫的,就算是心里想要嘴上亦是不能透露半分,常言道禍從口出,唯有守好自己的嘴才能活得長久。”
未艾伺候在昭嬪身側(cè),聞言乜了宮棠一言,臉上浮上輕蔑笑意:“娘娘放寬了心,奴才的嘴向來都是無口的花瓶,就不知旁人的如何了?!?p> 宮棠自然知道這主仆二人一唱一和為的是什么,內(nèi)心暗笑一聲,恭順道:“奴才若是對娘娘有半分不忠,亂嚼舌根,就讓奴才不得好死?!?p> 昭嬪面無波動,說道:“記住你今天說的話,相信平貴人亦是希望你這般待她忠心不二的。”
宮棠低垂著頭,上唇斜勾,“奴才只對娘娘您忠心不二?!?p> 聽到這,昭嬪這才正眼看向?qū)m棠,“如此最好。本宮也希望納蘭答應(yīng)和你是一條心的,你明白的,這后宮只要誰對本宮好本宮就對誰加倍的好,說是受人點滴當(dāng)涌泉相報也不為過,本宮是知道你那點小心思的,平貴人能給你的本宮能給你,平貴人不能給你的本宮同樣能給你。”
宮棠不料心思被昭嬪看透,有些緊張地抓了抓衣擺,心虛應(yīng)道:“多謝娘娘抬愛,奴才記著了,來日定不負(fù)娘娘恩典。”
昭嬪噙著一絲諷笑,揮手道:“跪安吧。未艾,帶她下去領(lǐng)賞?!?p> 出了咸福宮,宮棠暗暗揩了把冷汗,定定心神往景陽宮的方向快步而去。景陽宮地處偏僻,是東西六宮中最為冷清之地,冬冷夏熱,平日里門可羅雀,是后宮一處突兀所在。
進(jìn)了景陽門,連一個守門通報的奴才都沒有,宮棠徑自穿堂入室,過于死寂的空氣悶得她幾欲窒息,來到東配殿靜觀齋,推門而入,皺著高高攏起的眉頭,喊道:“姐姐?”接連喊了幾聲都沒人應(yīng),宮棠心中突然升起一種不祥之感,連忙疾步朝寢室里走去,前腳才一踏進(jìn),猛地怔住,下意識縮回了腳步。
平貴人一襲淺粉鑲銀絲長裙,外襯一月牙白錦織琵琶襟大褂,稚氣未脫的俏麗面容上含著一抹純凈甜笑,悠悠看著宮棠:“怎么,來都來了,也不進(jìn)來請安么?”
宮棠抬頭看向?qū)m蓮,心口到底還是一揪——自己的親姐姐正頭頂一闊口白瓷花瓶,瓶中蓄滿了滾燙的熱水,宮蓮雙手托著滾燙的瓶底,雙膝跪地,汗如瀑布濕了衣襟,臉色死白得幾乎即刻就要香消玉殞,身邊僅有的一名年幼宮女幼藍(lán)早已泣不成聲。宮棠不安地近前屈下身子,“奴才給平貴人請安,給……納蘭答應(yīng)請安。”
平貴人沒有叫起宮棠,兀自含笑看著宮蓮,就像在觀賞一出好戲,話卻是對宮棠說:“從咸福宮過來的吧?”
宮棠眸子一轉(zhuǎn),答得小心翼翼:“回貴人的話,皇后娘娘吩咐奴才送幾帖藥給昭嬪娘娘,奴才不曾在咸福宮逗留片刻?!?p> 平貴人秀眉一挑,笑容不減:“哦?沒和昭嬪敘敘舊?本貴人聽說最近你和昭嬪走得極近啊,怎么,她臥病在床你竟沒伺候伺候?”
宮棠背后慢慢滲出一層薄汗,“奴才的真正主子一直是貴人您,在奴才心里只有貴人才能讓奴才心甘情愿伺候一生。”
平貴人搭在凝萃的手背上緩緩起身下了腳踏,一步一步逼近宮棠,“是嗎?這話聽著真讓人感動呢!本貴人到底該不該相信你呢?”
宮棠慌忙跪下,慌張道:“貴人明鑒,奴才絕無二心?!?p> “哼……”平貴人掃了一眼小于子,小于子立即會意從地上拎起盛滿熱水的青銅水壺,一股腦朝宮蓮頭頂?shù)幕ㄆ康瓜氯?,水滿則溢,順著瓶身滾落宮蓮頭上、臉上。
宮蓮忍不住呻吟出聲,小于子見狀眼睛閃過一絲憐憫,隨后“啪”的一聲重重甩下一巴掌,過重的力道打得宮蓮撲倒在地,頭上的瓶子也隨之摔落地面,碎成了幾十瓣,熱水燙得她連連縮手,顫抖不已,“下作的東西!在貴人面前瞎嚷嚷什么!奴才出身就該守著奴才本分,麻雀還妄想變鳳凰不成?皇上封你個答應(yīng)那是皇上仁慈,還真把自己當(dāng)主子了不成!”
宮蓮忙的爬起跪好,淚水和著熱水、汗水糊著她原本清秀的臉龐,“貴人……奴才自知有罪,求貴人寬恕?!?p> 宮棠藏在袖口中的一雙拳頭握得青筋暴露,強(qiáng)忍著心中翻騰的怒火,平靜說道:“貴人,景陽宮雖地處偏僻,但是若是有人不慎傳了不該說的話出去,恐對貴人聲譽有損,還請貴人不要為了……”瞟了宮蓮一眼,“一個下賤的奴才動氣,不值當(dāng)?!?p> 平貴人雙眼微瞇,一巴掌甩落宮棠臉上,“你們是親姐妹,本應(yīng)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磥砟銈兪峭聿坏昧?,一同挨巴掌本貴人卻是可以成全你們的?!?p> 宮棠白皙臉上即刻起了巴掌印,她急忙磕了個響頭,哽咽道:“奴才愚昧,不知做錯了什么,還請貴人示下。”
平貴人掩袖輕笑,端的是百媚叢生,“本貴人自小便識得你們兩姐妹,你們是什么貨色本貴人會不知道?依宮蓮的性子,是斷然不會做出背主求榮的事兒來,更何況是爬上龍床?若不是你,”冷眸直逼宮棠,“她憑什么搖身一變成了納蘭答應(yīng)?呵,可惜你千算萬算算錯一步,皇上得喜歡咱們的納蘭答應(yīng)才是呢,只可惜……皇上把她丟在這兒不聞不問,這兒跟冷宮有何兩樣?若不是本貴人偶爾發(fā)發(fā)善心來看看她,她該怎么活下去呢,嗯?”
宮棠冷汗涔涔,只一味磕頭,聲音顫抖:“奴才知錯,奴才該死……當(dāng)時并未多想,只是皇后娘娘認(rèn)定坤寧宮出了內(nèi)鬼,宮蓮因為奴才招致皇后疑心,奴才為救她一命才出此下策,實是情勢所逼,并無他想,貴人饒命!”
聞言,平貴人這才收起森冷神色,轉(zhuǎn)眼明媚笑靨再度浮現(xiàn)嬌容:“是嘛?”看著宮棠,“起來吧?!眳s瞄都沒瞄宮蓮一眼。
宮棠如釋重負(fù):“多謝貴人?!?p> 東兒手執(zhí)團(tuán)扇為平貴人驅(qū)散著熱氣,凝萃跟在平貴人右側(cè),左手托著她右手,小于子道:“貴人,這鬼地方熱得很,咱們還是趕緊回宮吧,您這金貴之軀若是沾了暑氣兒皇上會心疼的?!?p> 平貴人打鼻腔里冷哼一聲,“如今慧妃大著肚子,皇后和昭嬪又雙雙病著呢,皇上哪兒有閑工夫搭理本貴人?說到皇后和昭嬪……”轉(zhuǎn)頭盯緊宮棠,“還真是姐妹情深呢,連病也要病到一處去,昭嬪就不必說了,那皇后也不愿召見嬪妃,竟連本貴人也不見了,她到底得的什么病?”
宮棠垂頭,斟酌道:“皇后娘娘因葛大人遇刺身亡傷心過度,無甚旁的病?!?p> 平貴人愣了愣,轉(zhuǎn)瞬又恢復(fù)常色,“真是個孝順的好女兒,也是,阿瑪從來就把她捧在手心里放在心尖兒上,這么一死,她如何能不傷心?就連我這個庶出的都忍不住悲痛萬分呢?!?p> 宮棠說道:“貴人請節(jié)哀?!?p> 平貴人“咯咯”笑道:“人死不能復(fù)生,本貴人還悲哀個什么勁兒?自然是要節(jié)哀的?!膘o默須臾,又道:“聽說撞到昭嬪的是你們坤寧宮的宮女,本貴人怎的不知坤寧宮還有那么一個蠻蠻撞撞的奴才?”
宮棠僵硬笑笑:“不過是個司寢的小宮女,那晚路暗,她一不留神踩著了塊石子兒,一跌倒便撞上了昭嬪的肩輿,是無心之失,皇后娘娘已然懲罰過她了?!?p> 平貴人若有所思,道:“倒是巧得很。”言畢頭也不回朝外走著,腳底下的三寸高蘇繡月牙白緞面馬蹄底鞋一路發(fā)出“格格格”的寂寞聲響,在空蕩的宮殿里仿佛還傳來陣陣回音,“納蘭答應(yīng),好好歇著吧,本貴人一得空便來探望你?!?p> 直到馬蹄底的“格格”聲徹底消失,宮蓮終于身子一軟,跌坐在地,失神道:“方才多謝于公公相救。”若不是他那一巴掌,她還不知得受那份罪到什么時候。
小于子正欲跨出門檻的身子突然頓住,側(cè)轉(zhuǎn)過身,放了一小瓶子藥在一旁的案幾上,末了只一聲短嘆,“你卻是個聰慧的,罷了罷了,都是苦命人??!”邊說邊搖著頭追平貴人去了。
宮棠和幼藍(lán)一左一右攙著宮蓮坐到梨花木圈椅上,幼藍(lán)看著宮蓮不堪入目的狼狽模樣,只嚶嚶哭個不停。
宮蓮喘著粗氣,臉上被熱水燙過的地方已經(jīng)開始變紅,一道道肆虐在她臉上,襯得她原本白皙的膚質(zhì)越發(fā)的慘白。宮棠生生把到了眼眶的眼淚逼回了肚子,冷言冷語:“這回你該明白了吧?在這后宮之中,沒有皇上的寵愛等同于沒有一切,就像你一樣,不爭不搶,到最終還不是有人找上門來踐踏你!是博得皇上歡心好還是在這座冷宮任人欺凌、孤獨終老好。你自個兒好好想想。”
宮蓮戚戚然微笑道:“我就算是死也不會再做出對不起皇后娘娘的事,這點折磨我還受得了?!?p> “你!”宮棠氣得渾身發(fā)抖,“你要如此作踐自己便由得你去!你就是被折磨至死,皇后也不會在意分毫?!?p> 宮蓮抿了口幼藍(lán)湊到嘴邊的涼水,一不留神被嗆到,咳得面紅耳刺,在幼藍(lán)慌亂的順背下半晌才平穩(wěn)下來,閉著雙眼說了一句“我也只是贖罪罷了,你犯下的罪過便由我來承受吧”便不省人事了。
“姐姐!”宮棠一驚,急喊:“幼藍(lán),快去請?zhí)t(yī)來!”
幼藍(lán)抱著宮蓮,哭道:“答應(yīng)早前身子不適已去請過了,可是、可是……太醫(yī)院都以忙為推脫,無人愿意前來,我求了好半天才拿了點平常的膏藥,擦了也總不見效,所幸不知哪位好心人在庭院里悄悄留了幾瓶上好的傷藥和幾帖溫補(bǔ)藥包,答應(yīng)用了之后才有所好轉(zhuǎn),只是長此以往奴才擔(dān)心答應(yīng)的身子會挨不住啊……”
宮棠紅了雙眼,“都是些攀高踩低的墻頭草!這宮里本就如此,我也愛莫能助,”說到最后,語氣逐漸變冷,“這是她自找的,愿意如此生受便隨了她,權(quán)當(dāng)我白費了心機(jī)?!弊詈罂磳m蓮一眼,倒退著走了幾步,終旋身頭也不回地大步離去。
冰冷空蕩的寢宮里,只剩下幼藍(lán)抱著宮蓮嗚嗚悲泣的聲音,壓抑而沉悶。
荒涼后院中,容若放下手中的藥貼和食盒,靜靜聽著里間的哭泣聲,心如刀割,一道一道在心里烙下了血痕。不知站了多久,直至面無血色,才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轉(zhuǎn)身離去,蕭條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