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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顏殺

第三十九章 此情難死

朱顏殺 余壹生 7590 2018-09-18 22:51:19

  從鐘粹宮出來后,朱顏習(xí)慣性地屏退肩輿,只留了安德三和宮棠跟隨在旁,踩著三寸高馬蹄底信步走在長街石板上,鞋底與地面相互碰撞所傳來的聲音格外刺耳,一聲又一聲地敲擊著他莫名復(fù)雜的心。

  長長一嘆,腳下這雙束縛竟也逐漸適應(yīng)并能來去自如了,任何事情果然是習(xí)慣就好,只是習(xí)慣,與快樂無關(guān)。他抬頭望天,唉,真的是習(xí)慣了這個(gè)世界了嗎?這個(gè)對他而言本應(yīng)是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世界,現(xiàn)在確是千絲萬縷都絲絲相連,他到底是招誰惹誰了……一想到這,幽夜邪笑的絕美容顏猶如毒蠱般浮現(xiàn)在腦海中——到底,幽夜這么對他用意何在?

  安德三見朱顏?zhàn)咧咧蝗徽径òl(fā)起癡來,細(xì)聲關(guān)切問道:“皇后主子可是走累了?”

  朱顏回神,搖搖頭,搭著安德三的手繼續(xù)向前走去。繞過一處拐角,不意間迎面遇見了一抹安靜俏立風(fēng)中的女子,一襲水綠墨荷繡紋命婦旗裝襯得她淡雅如仙,顧盼之間滿是端莊得體。她靜靜地站在角落處,似乎已經(jīng)等候多時(shí),一見到朱顏的身影,連忙拾步上前福身,溫婉道:“妾身西魯克氏參見皇后娘娘,娘娘萬安?!彼砗髢H隨著一名內(nèi)監(jiān),朱顏瞧著他有些面熟,但一時(shí)半會兒也想不起來了。

  朱顏眼前一亮,眼前的這個(gè)女子讓他一見之下就想起了花之君子——蘭花。只是這個(gè)女子并不是宮妃,自己從未見過,不由看向安德三,安德三立即領(lǐng)會,湊在他耳邊輕聲提醒:“主子,這是裕親王嫡福晉?!?p>  哦?朱顏意外挑眉,看樣子她是刻意在這兒等著他這位尊貴的“皇后娘娘”,只是赫舍里從未與她有任何交集,她怎么在這當(dāng)口找上門來了?難道是……福全出事了?望著西魯克氏,朱顏端出了雍容溫和笑靨,眼角的墜淚痣在笑靨之下朦朧而凄美,“福晉快快請起?!?p>  西魯克氏盈盈起身,聲音與人一般恬靜柔曼:“妾身得知寧太妃不慎染了風(fēng)寒,這便入宮探望,不想竟在此遇見了娘娘,如有冒犯娘娘之處,還請娘娘寬恕?!?p>  寧太妃,董鄂氏,世祖時(shí)號庶妃,福全生母。

  朱顏淺淺笑道:“福晉多慮了,本宮長日無聊,能在此巧遇福晉高興還來不及又怎談得上冒犯?福晉若不著急出宮可愿移步坤寧宮?”

  西魯克氏一雙會說話的水眸仿佛煙波蕩漾,微一福身,道:“娘娘盛情,妾身求之不得。”

  二人到了坤寧宮正堂后,奉茶宮女上了香茗,朱顏屏退了左右,連安德三也被叫去守在了門外。

  落座主位,朱顏半笑道:“寧太妃可還安好?”這位寧太妃也是個(gè)怪人,本來親生的兒子封王開府她應(yīng)該高高興興遷出皇宮入住王府才是,卻不知什么原因讓她堅(jiān)持孤守深宮。

  一抹愁云掠上西魯克氏姣好的面容:“多謝娘娘關(guān)心。太妃年歲漸長,身子骨是大不如往昔了,今次受了涼,偏生又聽得王爺病重,一時(shí)受不住打擊,病勢又加重了些,”話及此處,不由深切一嘆,“王爺如今臥病在床,妾身怕雪上加霜,刻意隱瞞了太妃生病一事,只是母子連心,太妃甚是想念王爺,總念著能看上王爺一眼也好,只可惜……兩邊兒都病著,是誰也見不著誰?!?p>  朱顏收了笑容,擰起兩道娟秀細(xì)眉,想了想還是出聲問道:“王爺可是哮證再犯?”

  西魯克氏搖頭道:“哮證倒是不再犯,王爺自小多病,再者……太醫(yī)說王爺積郁太深,長年累月的郁氣終究大傷元?dú)?,乃是心病?!闭f到最后二字時(shí),若有所指的目光落在了朱顏面上。

  朱顏眉心一突,心下明白西魯克氏話中之意。她話自然是說得隱晦,但他又怎會聽不出西魯克氏心中真正想說的是:王爺因?yàn)槟愫α讼嗨疾 ?p>  “心病還需心藥醫(yī),福晉乃是王爺?shù)掌?,自然是最懂王爺?shù)?,想必知道如何開導(dǎo)王爺?!?p>  西魯克氏苦笑了,幽幽道:“娘娘抬舉妾身了,王爺心思隱秘又豈是妾身所能窺得一二,妾身所能做的唯有盡心侍奉罷了?!?p>  朱顏上唇微抬,是笑非笑:“福晉定然是個(gè)賢妻良母,”低眉端過茶盅,抿了一小口,“嗯,這茶香得很,福晉別只顧著說,也嘗嘗看。”西魯克氏神色幾不可察一黯,如浮光掠影后再度含笑,頷首道:“多謝娘娘。”有些心不在焉地啜了一口溫茶,“香醇可口,確是難得的好茶。”

  朱顏敷衍笑道:“看來福晉也是個(gè)識貨的,若是喜歡便帶些回去吧!本宮這兒也用不了那許多?!币粊矶ミ€不道明來意,朱顏送客的隱意已顯,正想叫來安德三到庫房去取茶葉,耳邊卻聽得西魯克氏飄渺的聲音:“多謝娘娘厚愛,只是妾身怎敢平白受娘娘賞賜。茶雖甘醇卻難免苦澀,妾身其實(shí)與王爺一樣,都是怕極了苦的人兒,只是妾身內(nèi)心的苦只怕不及王爺?shù)娜f分之一,心中苦也就罷了,可萬萬不想嘴里也苦了?!?p>  雕花漏窗零落灑進(jìn)破碎的陽光,明紙上隱約可見庭院中萬花開到荼蘼的極盛之景。

  一絲杜鵑花殘瓣被風(fēng)卷進(jìn)內(nèi)室,飛落盛開著白蓮的漢白玉水缸內(nèi),驚動了內(nèi)里新養(yǎng)的幾尾花色錦鯉。

  朱顏帶著艷羨的眼神落在悠游的錦鯉上便移不開了,他原本不是什么多愁善感的人,只是頂著這幅弱不禁風(fēng)的皮囊在這個(gè)四方牢籠里關(guān)久了,日益覺得憋悶了起來,“如此想來福晉應(yīng)是喜吃甜食的,小廚房里的百合蓮子羹做得甚是爽口清甜,福晉不如用些再出宮?!?p>  逐客令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西魯克氏又豈是愚昧無知的人,她當(dāng)即便起身行禮,溫文道:“娘娘好意妾身心領(lǐng)了,只是王爺尚自臥病在床,妾身不能逗留過長時(shí)間,只能踐踏娘娘一番美意了。妾身倉促前來并無備下貴重之物,”從袖口暗袋處取出一個(gè)牛皮信封,信封鼓鼓,只是封面上并無只字。西魯克氏雙手恭敬地呈了上去,“這是妾身……和王爺?shù)囊环囊?,鄙陋之物,還望娘娘莫要嫌棄?!?p>  左右無宮人,朱顏親自接過,微微一笑:“福晉如此有心,本宮歡喜得很?!?p>  西魯克氏再度福身,掩在眼皮子下的一雙似水晶眸愁緒氤氳:“如此妾身便告退了,無意擾了娘娘清凈,是妾身的不是。”

  朱顏順手拉起她的身子,慈眉善目道:“福晉說的這是什么話,都是自家人,當(dāng)常來常往才是,等王爺身體康健了,福晉可得常進(jìn)宮來嘮嘮嗑。”

  西魯克氏含笑虛應(yīng)了聲“是,”倒行著便要退下,朱顏神思一動,叫住了她:“福晉且留步?!彪S即當(dāng)著西魯克氏錯(cuò)愕的面兒撕了信封封口,取出了里面的一大疊信箋,展開一看,不禁傻眼了。

  一頁又一頁的素白上密密麻麻的只有一個(gè)字:芳。

  字字纏綿悱惻,力透紙背,仿佛要將一世的深情盡數(shù)傾注于筆端。

  身體里似乎有個(gè)聲音在告訴他:這是福全的字跡。朱顏心下頓時(shí)明朗,只是看著西魯克氏的眼里多了絲詫異:這個(gè)女人這么做是為了什么?

  “福晉的字剛毅中透著柔和,當(dāng)真是剛?cè)岵?jì),能寫得這一手好字的可謂才情兼具,本宮自愧不如。”

  西魯克氏笑得極為牽強(qiáng):“娘娘,這是王爺?shù)淖?,這些也僅僅只是冰山一角?!?p>  “哦?”朱顏狀似意外,“倒是本宮眼拙了。不知……福晉這是何意?”

  西魯克氏杏眼如霧,遲疑了半晌終是哀嘆一聲,宛若夢囈般呢喃念道:“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guān)風(fēng)與月?!?p>  朱顏?zhàn)旖侨滩蛔〉爻榱似饋恚坏靡涯砹私z帕掩住嘴角,此舉看在西魯克氏眼里卻是動情將將要飲泣之意,不免又添了幾許凄凄愁情,只是愁情尚未到達(dá)眼眸,卻生生被朱顏的舉止惑住了。

  “嘶——嘶——”手動紙碎,末了將碎紙重新裝入信封之中,遞給西魯克氏,朱顏笑得很是傾城:“煩請福晉務(wù)必親自交到王爺手上,”不再給西魯克氏說話的機(jī)會,對外揚(yáng)聲道,“安德三,代本宮送送福晉?!?p>  西魯克氏僵僵地接過信封納入袖中,看著朱顏的神色寫滿詫異、不解和濃濃的傷情,臨去時(shí),只幽幽說了一句:“妾身明白了,娘娘好狠的心。”

  朱顏面無波動,站在玄關(guān)處好似目送西魯克氏清柔的身影離去,可至始至終他的目光只盯著她身后的太監(jiān)看。思索片刻,忽然靈光一閃,疑慮頓上心頭。

  過了半刻鐘之后,延禧宮中平貴人斜斜軟臥貴妃榻上,東兒怯懦的雙手在她的雙腳上來回揉捏著,臉上一道丑陋傷疤像一只細(xì)小的蜈蚣粘死在滑嫩的肌膚上,令人望而頓生涼氣。小于子則剛剛進(jìn)門行過禮,躬身靜立一旁。

  腳肚子傳來的愜意令平貴人昏昏欲睡,卻在見到小于子之后眸色一亮,起了精神頭,一腳踹開東兒,惡聲惡氣道:“沒用的下賤東西!下手不知輕重嗎?滾!”

  年幼的東兒怎能吃得起厚重馬蹄底蓄意的加重力道,痛呼一聲,忍不住捂著刺痛的胸口,嗚咽請罪:“貴人饒命!奴才下回不敢了……”

  小于子心中哀嘆一聲,臉上卻只能惡狠狠,陰陽怪氣喝道:“沒聽見貴人的話嗎?快點(diǎn)兒滾下去罷!”

  東兒連連應(yīng)“是”,踉踉蹌蹌地倒著退了出去。

  小于子對著平貴人的臉倏忽間回了低賤的諂媚之色:“貴人,東兒那賤丫頭不知輕重,不如讓奴才伺候您吧?”

  平貴人明面上天真無邪的笑靨此時(shí)此刻布滿陰霾冷厲,不屑地“叱”了一聲,“不必了,本貴人的身體又豈能是你這等男不男女不女的腌臜手能碰得的?”她半瞇著的眼沒有注意到小于子臉上轉(zhuǎn)瞬的怨毒神色,“叫你辦的差事兒如何了?”

  小于子堆了滿臉的笑褶子,越發(fā)地卑微恭諾了:“貴人放心,全都辦妥了。奴才已經(jīng)送王佳氏去見了閻王。先前因?yàn)榛屎蟀抵信闪税驳氯o(hù)她周全奴才未免露了破綻遲遲未能得手,這不到了如今安德三才有所松懈,奴才這才尋得了機(jī)會?!?p>  “很好,算你穩(wěn)妥,看賞!”平貴人揚(yáng)唇“咯咯”地笑,只是那笑靨猶如綿里寒針,令人不寒而栗。她隨意摘下纖纖細(xì)指上的赤金鑲紅玉戒指,扔在身旁的案幾上。

  小于子垂首上前取過戒指納入懷中,倒退兩步回了原地,“謝貴人賞?!?p>  平貴人一瞬之間笑容頓失,現(xiàn)出了怨毒嘴臉,咬牙切齒道:“王佳氏那賤人害得本貴人的孩子就那樣平白死了!要不是她橫插一腳,今時(shí)今日哪能是這般光景!她一條賤命換小阿哥的命真是便宜了!讓你殺她之前先對她行以幽閉之刑,讓她臨死之前好好嘗嘗永遠(yuǎn)不會有孕的滋味兒,你做了嗎?”

  小于子后脊背已有薄汗層層滲出,小心道:“奴才一切都按貴人的吩咐行事,不敢有半點(diǎn)兒違背?!?p>  干凈純澈的笑顏重現(xiàn)平貴人稚嫩的臉面:“很好,接著說。”

  “……奴才已按貴人的吩咐引了裕親王福晉見了皇后娘娘,貴人前次與福晉的一番談話想必是起了作用了。只是……”

  平貴人輕皺雙眉,言語中隱含的危險(xiǎn)氣息令小于子冷不丁打了個(gè)寒噤,“事情并不像貴人所想,皇后不但沒有回王爺只言片語,反倒將王爺?shù)男殴{全都撕碎,還讓福晉把那一堆碎紙送還王爺。”

  平貴人雙眼一瞇,面露疑云,狐疑道:“這倒奇了,姐姐何時(shí)變得這般無情無義了……明知裕親王病重竟還舍得下,還真是枉費(fèi)了本貴人的一番好意了呢!”把玩著手腕上通透翠綠的玉鐲,悅耳的嗓音透著撲朔迷離,“當(dāng)真是越發(fā)不像往昔的她……究竟是哪里不對了呢?”

  “請貴人示下,接下來奴才該怎么做?”

  暫且擱下心中的疑惑,平貴人閑閑望著角落處鳥籠中的金絲雀,哀戚戚嘆息,好像真是惋惜得很:“本貴人最見不得有情人難成眷屬了,姐姐心中有苦,做妹妹的怎能袖手旁觀?總得想法子幫一把的不是?”

  小于子突然又打了個(gè)冷戰(zhàn)。

  即便暖陽滿室,仍半點(diǎn)沒能驅(qū)散平貴人話中的陰氣:“去把里間柜子左手邊第一格里的東西拿出來交到宮棠手里,她會知道該怎么做的?!?p>  小于子目光閃爍,躬身應(yīng)道:“嗻,奴才告退?!?p>  鳥籠中的金絲雀安靜地啄食著鳥食,靜謐韶華緩緩流逝,歲月似乎安然靜好。平貴人的目光晦澀地落在溫順漂亮的金絲雀上,似嘆似笑:“姐姐,當(dāng)年你曾說過不想當(dāng)這鳳儀天下的皇后娘娘,妹妹一直記在心里呢,你放心,妹妹會想盡一切法子助你達(dá)成心愿的?!?p>  裕親王府中,青玉案上仙鶴香獸裊裊飄出的濃郁香味終究沒能把撲鼻的藥味蓋住,略帶冷意的春雨斜斜降落時(shí),福全看到了碎裂的信箋,也聽到了自己的心在一塊塊地碎裂。

  西魯克氏沉默無言,一一拾起散落一地的碎紙,每看到一殘缺不全的“芳”字便心酸一分,可是無論她怎么撿都是撿不盡,一室滿滿的都是那個(gè)字,那個(gè)在夢里她都羨慕嫉恨的人的名字。

  病弱的聲音低沉地從床上傳來,沙啞淡漠,仿佛來自遙遠(yuǎn)的天際:“不是說過不許任何人動嗎?你出去?!?p>  西魯克氏把手中的信箋碼好輕放在書案上,強(qiáng)忍眼中奔騰的霧氣,顫聲道:“王爺該吃藥了,妾身讓人把藥端進(jìn)來?!?p>  福全瞪著鮫綃帳的雙眼空洞無神,久病的他早已無一絲清俊風(fēng)采,有的只是身心交瘁的形容枯槁,默了半晌才空空說道:“我叫你出去?!?p>  西魯克氏只作未聞,自顧喚了丫環(huán)呈上烏漆湯藥和蜜餞,自己先試試湯藥溫?zé)幔幰蝗肟?,兩道秀眉便生生糾在了一處,再舀一勺送到嘴邊吹涼了才湊近了福全床側(cè),“王爺,妾身知道王爺怕苦,已經(jīng)讓太醫(yī)換了容易入口的藥方,今兒的藥偏酸,苦味當(dāng)真少了許多,王爺快些喝下,定然能藥到病除?!?p>  福全正眼也不看,揮手打翻了藥碗,于是西魯克氏低低的驚呼聲伴著青花瓷的碎裂聲脆生生地蕩漾了開去,驚了王府花園中的一池死水。

  猝不及防,福全空遠(yuǎn)而夾雜著隱忍怒氣的聲音無情地響起在西魯克氏的耳畔,猶如毒箭穿過:“那些信箋都是你撕的吧?為了挑撥本王和芳兒之間的感情你倒是用心良苦?!?p>  西魯克氏身子一軟,跌落床邊腳踏之上,手心被破裂的瓷片割破了個(gè)大口,鮮血頓時(shí)如注,她卻渾然不知,或許是心痛蓋過了發(fā)膚之痛,“王爺就是這么看待妾身的嗎?”言語忽轉(zhuǎn)凄厲,“妾身不屑這般為之!王爺心里其實(shí)比誰都清楚,她早已背棄你了!就在斷發(fā)絕情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和王爺斷絕一切了!是王爺自己一直不愿面對現(xiàn)實(shí),今日即便沒有這些信箋,她的心意也早已表明……”

  “啪!”

  語未央,巴掌聲脆響。

  用力過度使得福全身子愈加虛軟乏力,掌心傳來的灼熱感使他有一瞬的錯(cuò)愕。他打了她……他的正妻……他從未打過任何人……如掉了線的木偶跌回床榻,“你胡說!她那是不得已而為之,她親口跟我說過的……她說她從未忘過我,從未!”

  兩行熱淚終于無法遏制地決堤滾落,西魯克氏哽咽道:“王爺……醒醒吧!她對你這般絕情你又何苦癡心錯(cuò)付?聽妾身一句勸……忘了吧!”

  忘了吧?福全空洞的笑扯動干枯的上唇,世間萬物唯有情字最是難忘,又豈是想忘就能忘得了的?如果當(dāng)真能忘,他會索性連自己也一并忘卻,而不是任由枯骨銘心的傷痛日日夜夜割著自己傷痕累累的心。

  重疊淚痕緘綿字,人生只有情難死。

  一眼也不去看軟軟跌坐在腳踏上的嬌柔女子,福全暗啞的嗓音猶如殘破的秋風(fēng)掃落葉:“如若能忘,你便把本王忘了吧,對你而言才算得解脫?!?p>  西魯克氏微一怔忡,爾后端莊秀妍的玉容上浮起了深切的痛楚:“王爺做不到的妾身又豈能做得到?”恍惚綻開一抹美到極致的笑顏,“既然如此,就讓妾身陪王爺一起痛一起苦吧,即便是一輩子妾身亦是無怨無悔的。妾身此生未能與王爺同心,也好歹承受著共同的痛苦,興許……這樣也是好的?!?p>  福全了無生氣的眼里倏忽間閃過一絲動容,只不過也僅僅是曇花一現(xiàn),末了只淡淡拋下一句:“隨你?!边@便闔目翻身朝里了。

  豆大的淚珠子自西魯克氏的眼眸滾落,隱入了嫣紅的地毯,添了如紅梅般的新紅。

  是夜,景陽宮中燭光昏暗,內(nèi)外蕭條冷清,籠罩在夜的深沉里。宮蓮早早支走了僅有的兩名服侍宮女,獨(dú)自一人坐于庭院中冷清對著鳳首箜篌。

  云遮月,庭院深深,唯有淡淡燭光。鳳首箜篌失卻了白日里的華麗浮躁,在暗夜里顯得黯淡無色。宮蓮只是抱著它,睜眼發(fā)著癡,不唱不吟,不言不語。

  未知過了多久,重云散去,淡淡月光灑落琴弦。宮蓮似被月光喚醒,端坐了身姿,以冰涼的手指撥弄窈窕琴弦。月光籠罩在她單薄如紙片的面容上,觸及情腸,潸然淚下,幽幽啟齒吟唱:

  明月多情應(yīng)笑我,

  笑我如今,

  孤負(fù)春心,

  獨(dú)自閑行獨(dú)自吟。

  近來怕說當(dāng)時(shí)事,

  結(jié)編蘭襟。

  月淺燈深,

  夢里云歸何處尋?

  是容若新作的詞。吟唱的時(shí)候她眼前浮現(xiàn)的卻是另一個(gè)人的音容,一個(gè)她此生都將觸不可及的人。

  她反反復(fù)復(fù)吟唱著,終至泣不成聲。

  忽然,庭院暗處草叢中傳來細(xì)微的窸窣聲。宮蓮的指尖驀然僵住,琴聲戛然而止。她的眼中流過如星火般一瞬的喜悅,往聲響來源處急尋而去,壓低了嗓音顫抖道:“……容若,是你么?”

  一只玄貓叫了一聲,從草叢中竄出,跳上了庭院中的矮墻,轉(zhuǎn)眼消失在夜幕中,如同一縷幽魂。

  宮蓮駭了一跳,臉上的喜色終究如殘花凋零,久久佇立于荒草叢生的庭院中,對影發(fā)癡。

  未知過了多久,直到雙腳站得麻木,一動,酸麻的感覺自腳尖直往上竄,她身子一軟便往一邊倒去。

  一雙強(qiáng)勁的手適時(shí)扶住了她,冰冷的聲音隨后響起在宮蓮頭頂:“下回再這么摔下去可沒人扶你了?!?p>  宮蓮心中又一喜,轉(zhuǎn)過身去才要說話卻見容若已遠(yuǎn)遠(yuǎn)避了開去,一張往日總能帶著嬉笑如暖日的年少面容如今竟只剩下疏離和冷漠,還有藏也藏不住的郁色。

  “奴才給納蘭答應(yīng)請安,愿答應(yīng)步步擢升,隆寵不衰。”容若雙唇緊抿,正兒八經(jīng)打了個(gè)千兒。蒼白月光打在他低垂著的頂帽之上,宛若隔了一層紗。

  宮蓮踉蹌著倒退幾步,無言淚先落。容若……容若該恨透她了吧?她不斷搖頭,哽咽道:“容若,我……”

  容若涼薄的嘴角扯出一抹冷笑:“我竟不知道你還有這層心思,倒是我小瞧了你。你早該告訴我的,如今我覺得自己就是個(gè)天大的笑話!什么六年之約!這才過了幾天?你何必藏得這么深,是為了玩弄我于鼓掌之間嗎!”

  宮蓮一上前容若就后退,在他眼里已難再尋往昔的一絲寵溺和笑意,有的盡是鄙夷和痛恨。

  “不是的!容若,你怎知我的苦?我……”

  容若冷冷一哂:“苦?我當(dāng)然知道你的苦了。原以為一朝得蒙皇上臨幸你便可棲上高枝兒了,可誰知皇上根本不把你放在眼里,你也只能在這荒草叢中煢煢孑立,形影相吊!離你想要的恩寵可差得遠(yuǎn)呢!你自己看看,看看,你這景陽宮跟冷宮有什么兩樣!”

  宮蓮被容若雙手死死鉗住雙肩用力晃動,直晃得她心疼欲窒息,直到面色蒼白如紙,容若才喘息著松了手,毅然決然別過身去抬腳就走。

  宮蓮急急喊?。骸叭萑?,我從未想過玩弄你,更不曾想傷害你,只是你可知我每日身處這深宮之中是何等的難熬?本想陪著主子娘娘在這深宮一直這么熬下去,直到老死,方能報(bào)答主子娘娘十幾年來如親人般的恩典。直到你說要等我六年之后出宮,我每日都在想著出這高高的城墻!你的話我不是不曾悸動。只是,容若,我命如草菅,身不由己啊?!?p>  容若一直緊閉雙眼聽完宮蓮的話,到了最后險(xiǎn)些落下淚來:“宮蓮,是皇后逼你的嗎?”

  宮蓮拼命搖頭,急道:“不!不是的。主子娘娘素來待我如親姐,又怎會做出違背我心意的事來……”

  容若凝視宮蓮良久,幾次張口欲語還休,最終還是咬著牙說出了口:“是皇上嗎?”

  宮蓮眸中的絕望和痛楚一閃而逝,苦笑道:“皇上心中只有皇后,如今又如此鄙棄我,從未正眼相看,又怎會喜歡我呢?”

  容若眼中突然凝聚殺氣:“那是誰?我殺了他!”

  宮蓮驚慌捂住容若的嘴,四下里望了望,心驚道:“你閉嘴!你若是真心為我好便莫做傻事!后宮爭斗從來都是不見血的毒辣,你千萬不能沾染。”

  容若一把扣住宮蓮的手腕,拉起就往外扯,“既然這地方如此腌臜,咱們還留在這兒作甚?我?guī)愠鰧m。”

  “你瘋了嗎!”宮蓮一面掙扎一面低聲哭喊。

  容若卻一味不管不顧:“我就是瘋了,早就瘋了!以往雖然不能天天見到你卻也還有盼頭,眼下呢?眼下什么希望都沒有了!你還指望我能心平氣和接受你成為帝妾的事實(shí)……??!”話未說完,手臂上突襲而至的疼痛使得他不得不停下腳步,又驚又恨地看著宮蓮。

  口中嘗到一絲血腥味,宮蓮流著淚步步后退,不斷搖頭:“我死不足惜,可我斷不能害了你!容若,你死了這條心吧,即便我不是嬪妃,六年之后我也絕不會嫁給你,我心中早已另有所屬,當(dāng)初之所以允諾你六年之約只是不想傷害你,如今卻發(fā)現(xiàn)我錯(cuò)了……大錯(cuò)特錯(cuò)……”

  兩行熱淚自容若眼中滑落,只是他的臉隱在黑暗里,沒有人看得見。

  “從今以后,我做我的無寵嬪妃,你做你的御前紅人,但愿我們不再相見,即便相見亦如不見。珍重,容若?!?p>  宮蓮轉(zhuǎn)身離去時(shí),新淚湮滅了舊淚。

  容若獨(dú)自一人在風(fēng)雪中站了一夜。

余壹生

今天有七千多字,其實(shí)可以分兩章的……   常常寫到忘記字?jǐn)?shù)?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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