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無尾的魚
武爍遠(yuǎn)遠(yuǎn)的望著她擁抱海洋的背影,有種強(qiáng)烈的感覺在心里萌生。
雖然他們的婚禮未能禮成,但他一直覺得她是自己的人,但眼前的畫面清醒的告訴他,她不是。
她屬于風(fēng),屬于海,屬于自由,卻不屬于任何人。
雖然他知道只是她第一次從都城里出來,看到海,但他感覺到,她與這片海像是久違的好友般親密。
這讓他心里生出一股強(qiáng)烈的不安,并且恐懼的感覺十分熟悉,仿佛盤桓在心頭已經(jīng)數(shù)萬年。
林超帶著一隊(duì)人馬搜尋著,終于在海邊找到了二人,只見他輕聲在武爍耳邊說了些什么。
武爍臉色凝重,神色復(fù)雜的看了她一眼,又對林超說道“帶回去了嗎?”
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道“已經(jīng)派人先送回營帳了”
他又說道“殿下那邊先不要告訴她,我來跟她說”
言蹊見二人對她避言,想來寧城的狀況定然十分復(fù)雜,他們怕是還有一場硬戰(zhàn)要打。
她走上前對他說道“明日我將寧城郡主的骨灰送回小漁村,后日便帶上小竹子和小春啟程回都城,你也不必過于憂思,對南宿之戰(zhàn)定然會勝”
他眼神躲閃的望著大海,不敢看她清澈明亮如海水的眼睛,冷臉道“你就這么想離開我?”
對于他沒由來的脾氣她愣住了,這才意識到,是不是在他心底從未釋懷過。
言蹊輕笑著轉(zhuǎn)過身,波瀾壯闊的海面蕩漾著徐徐水波,將心頭的苦澀強(qiáng)壓下說道“你我之間,不必言此,本就該各自為安”
他神色十分沉重,不知該如何開口,他方才只是害怕她知曉之后會難過,才口不擇言的責(zé)問。
他本應(yīng)就這心中的那份傲氣,即使萬般不舍,也不會強(qiáng)求不放,卻一反常態(tài)的牽起了她的手,低頭緊盯著她的衣袖道“該言不該言,該做不該做,你我心中自有分寸,只是眼下,你不要掙開我,就算心中厭惡,也稍忍忍”
他不害怕生離死別,卻害怕她經(jīng)歷生離死別。
言蹊抬起頭探尋著他微垂的雙眸,不知覺的放松了掌心任憑他握在手里,擔(dān)憂的問道“怎么啦,是出什么事了嗎?”
他輕笑著搖了搖頭,牽著往邊走邊說道“你記住,天塌下來,也有我頂著”
幾經(jīng)波折,她終于到了寧城,他一直緊握著她的手不肯放,二人就這樣一直攜手回到了寧城將軍府。
剛進(jìn)門,小春便雙眼通紅的撲了上來,將她前后仔細(xì)檢查著,看看有沒有哪里受傷。
她輕笑著替她擦了擦臉上滑落的淚水,說道“好了好了,我沒事,別哭了啊”
小春哽咽道“殿下,您是不知道我有多害怕,小竹子沒了,我怕你也……”
瞬間耳邊所有的動靜都噤聲了,只有一陣尖銳的聲音在腦子里響起。
她不可置信的喃喃道“你,你說什么?”
小春指了指后院,啜泣道“早上他被帶了回來,尸體現(xiàn)在在后院,林副將說等您回來看最后一眼,就讓他入土為安”
她腿一軟,差點(diǎn)跌落,卻被后面的人穩(wěn)穩(wěn)接住。
她這才明白過來,原來他一路上的異常,都是因?yàn)楹ε伦约褐勒嫦唷?p> 言蹊推開他,拼命朝后院跑去。
他臉色蒼白毫無血色的躺在那里,身上穿的還是昨日的簡便布衣,只是胸口被染紅了一片,小小少年瘦弱的個(gè)子,才到她肩膀的小孩子,永遠(yuǎn)的停在幼苗未茁壯的時(shí)候。
“誰干的?”
她隱忍著憤怒,顫抖的落下了眼淚。
林超抱拳一把跪在她面前說道“殿下,是臣未能保護(hù)好他,他見你們墜崖執(zhí)意要追尋,我們攔截之時(shí)他不慎被南宿的暗箭所傷,直擊心臟,實(shí)在……”
言蹊忍無可忍的打斷他,大聲呵斥道“不要再說了!”
詭譎的天空又開始變得陰沉,將所有人籠罩在陰影之下,遂既一場大雨傾盆而下。
武爍命人將他抬走,她卻始終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雨水冰涼的砸落在她臉上。
好像每一次淋雨,都是因?yàn)橛腥穗x去,記憶尤為清晰得是,寧昕夢離開的時(shí)候,亦是那般,血染白衣。
為什么沉重的兩族之爭,犧牲的都是那些微如螻蟻之人的性命,若有人要為戰(zhàn)爭獻(xiàn)祭,萬不該是他們,該是自己才是。
這一次,他沒有在身后替她撐傘,只是像一堵堅(jiān)固的墻一般,矗立在她背后,默默的陪著她。
直到看見她顫抖不止的肩膀,他才伸手將她攬入懷里,眼淚混合著雨水,他好像想起了大婚那日,這樣的雙眸,是在哭啊。
言蹊把臉埋進(jìn)他懷里,手緊緊揪著他的衣服,嚎啕大哭著。
人世間,最苦不是別離,而是眼看著無辜枉死之人沒有回旋的余地,眼看著那些前一天還鮮活在眼前的生命,第二天便斷了生機(jī)。
他無言緊蹙著眉頭抱著她,不知該說些什么安慰之言,最終還是緘默,在她難過之時(shí)能默默陪著她便好。
她的聲音支離破碎的傳來“我什么都做不到,阻止不了郡主的死,累及無辜他人,都是我的過錯(cuò)……”
他心痛萬分,世間萬法,因緣際會,她從未有過任何的錯(cuò)處,不該將他們的死歸咎于自己身上。
他伸手捏了一把她的后脖頸,她便無知無覺的倒在了他身上,若是讓她這樣哭下去,不僅身體受不了,他也受不了。
替她換下了一身的濕衣物,他也顧不上給自己也換一身衣裳,癡癡的守在她的床前不肯離開半步。
不知是否因?yàn)橛至芰擞甑木壒?,腦袋又一次昏沉了起來,他苦笑著摩挲著她的臉頰,難道是她的孱弱傳染給了自己。
言蹊陷入了一場凝固的悲傷之中,巨大的傷心被一只手掐斷,在眼睛睜開的那一刻又繼續(xù)輪轉(zhuǎn)。
她睜開眼睛的那一刻,整顆眼淚從眼睛里掉落,感到手邊又一片溫?zé)幔呸D(zhuǎn)過臉看見趴在床邊睡著的人。
她推了推他,喊著“武爍,醒一醒”
他朦朧的睜開眼,腦袋里依舊是混沌一片,卻本能的柔聲應(yīng)到“你醒啦”
“你怎么還穿著這身衣服,都濕兩回了,趕緊回去換一身吧”
他惺忪的揉著睡眼,在她面前他沒有平日的威嚴(yán)和凌厲,反而懵懂柔和,像極了輕拂海面的夏風(fēng),帶著不加掩飾的熱烈。
此刻的他言語間透露著懨懨欲睡,低聲道“我沒事,你好好休息吧”
剛站起來,便頭重腳輕的差點(diǎn)磕在床沿上。
言蹊手忙腳亂的將他扶起來,一把將他按在床上,又摸了摸他的額頭,又是那般的滾燙。
她口吻嚴(yán)肅的命令道“就在這里睡,你現(xiàn)在立馬給我睡覺”
替他蓋好被子,她正欲出門尋找醫(yī)官來瞧一瞧,卻被一只滾燙的手拉住。
他此時(shí)燒的眼眸明亮,像一個(gè)獵奇的小孩。
“別走,你走了我睡不著”
她只能安慰道“我不走,我讓小春她們給你準(zhǔn)備點(diǎn)熱水,再讓醫(yī)官來看一看”
許是病痛使人格外脆弱,又許是面前之人是她,他徑直坐了起來,耍無賴的摟住她的腰,如小兒撒嬌般的說道“我不,醫(yī)官看不好我,你在就好了”
他覺得,若是自己的病一直不好,她是否就無暇顧及小竹子的死,是否就不會那么難過,哪怕能讓她有一絲一毫的松懈,他也愿意一試。
言蹊想起自己生病之時(shí),他日日衣不解帶的照看自己,便掀開了被子,同他面對面的躺著,看著他明媚如同被光照耀的臉龐,雖然眼睛通紅,卻還是寬慰般的笑道“好,我不走,你睡吧”
他頭一歪,躺到了她懷里,輕聲道“小時(shí)候我生病,我爹娘總會給我講故事,如今又回到寧城,好像格外想念他們,若是他們能看到我重歸鎮(zhèn)守此地,也應(yīng)該會為我感到驕傲自豪的吧”
她拍了拍他的肩膀,柔聲回應(yīng)道“會的,不止他們,整個(gè)大啟,整個(gè)寧城,你都是他們的榮光”
她頓了頓,又繼續(xù)說道“我也給你講個(gè)故事吧,在海底里面,有一群小魚,每一只都長著漂亮美麗的尾巴,那是這個(gè)世間最瑰麗的東西,它們的眼淚能夠變成珍珠,可是在那群小魚里面,有一只沒有尾巴,她的眼淚也不能變成珍珠,只是普通的淚水”
“大家都在嘲笑她,于是有一天,她上岸了,她覺得只要自己走遍山川,游遍湖泊,總能找到長出尾巴的秘訣”
“她在人間的小溪流游啊游,游啊游,遇見了很多人,見過了許許多多在海底里沒有見過的景象,她看到了春日的花,夏日的雨,秋日的楓和冬日的雪”
他的聲音朦朧的從耳邊傳來“那然后呢,她長出尾巴了嗎”
她無聲的嘆了一口氣,說道“沒有,在歷經(jīng)世事之后,她徹底的懂了”
他的聲音沒有再傳來,恬靜的睡早微微的起伏著。
她懂得了,自己本來就是一只長不出尾巴魚。
在海里她長不出心心念念的尾巴,在岸上,她沒有能力帶師父走出夢境,在都城,對寧昕夢的死無能為力,在寧城,也保護(hù)不了小竹子,累及他受牽連。
可是那些,都比長不出尾巴要難過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