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間白日里最是熱鬧,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有著叫賣冰糖葫蘆的小販,有些熱氣騰騰的面攤,酒肆里許多風流倜儻的文人才子和富家子弟說笑吟詩。
依靠在酒肆二樓欄桿邊的姑娘真閉著眼睛細細的品藏著杯中物的滋味,許是滋味甘甜美味,她心滿意足的放下杯子,砸了砸嘴。
“都說酒是俗物,不可貪杯,但我覺得分明是瓊漿玉露,是不可多得的好寶貝”
柳子閻收了手里的扇子,欲制止她“我們是有正事的,你別喝多了”
她低頭笑的繾綣而溫柔,任憑誰遠遠瞧見這小樓一角都會給眼前這兩人冠以才子佳人天作之合的美譽。
“你應該知曉,忘川主,引闕主,若是想借忘川水重新來過,必須要引闕之主甘愿才可”
玉面公子敲了敲桌面道“怎么,你反悔了”
她瞪著他,兩只眼睛像泉水一般透徹清亮“小閻,暹娘又不在,你還不打算說嗎,稀里糊涂的這個忙我怎么幫”
他心虛的低下了雙眸“這是我陰司最大的秘密,如若被天帝知曉,這黃泉怕是要易主”
“如此見不得光的事,你即找我?guī)兔褪呛V定了我與天帝沒有什么舐犢情深的父女情,不會盡天宮三殿下的職責將此等齟齬之事上報”
他盯著她那張出塵脫俗的臉,明明生的一副天真爛漫的模樣,卻一臉沉穩(wěn)老練的模樣,疑惑道“你明明如此聰慧,為何當初在天宮會被人欺負成那般”
她笑的仿若置身事外“為了認識你和武爍啊,我若是在天宮人人都敬我,又怎會知曉究竟誰人真心待我好,誰又是真正不圖利益與我來往”
“不過……”
“不過什么”
“我現(xiàn)在覺得認識你這么玩意,是不是挺不值當?shù)摹?p> 小閻殿氣的捶胸頓足,滿面不憤道“不值當!是誰陪你挨罰,是誰替你抄書,是誰在天河陪了你三年”
“小閻小閻,我同你說笑的,你的仙恩,我銘記于心”她誠懇的捂著胸口說道。
“別廢話了,快說出原委”
“孟婆乃是輪回之路最后一道關卡,平日里熬制孟婆湯,讓那些轉世輪回的魂魄喝下忘卻前塵往事,這是三界所知曉的孟婆”
“旁人不知道的是,孟婆是怎樣成為孟婆的,她們通常都是身世凄苦,受盡了人間的愛別離,求不得,怨憎會,遭受了常人所難以承受的折磨,死后魂魄不得安息,不入輪回,執(zhí)念著生前的某一件或者某一個人,最終將魂靈進獻給閻王,成為一具真真正正的行尸走肉”
她愣住,心里的猜測像一塊懸在頭頂?shù)木奘?,巨大的陰影威脅著她,仿佛隨時要將她傾滅,驚恐的瞪大了雙眸,問道“閻王要她的魂靈做什么”
她微微怔住,面露疑色道“不對,閻王要真想做什么,一縷魂靈肯定是不夠的,難道……”
“如你所想”
一個閻王四處掠取凡人魂魄,就是監(jiān)守自盜。且阻礙輪回轉世,擾亂三界秩序,傷天害理,惡貫滿盈,遲早會遭到天譴。
震驚之下她回憶起了第一次和閻王見面,那是她剛上天宮五十年的時候。那天正午她因為被蓬萊仙人的徒弟在臉上抹了三日墨,被天帝瞧見了,斥她頑劣不學無術,不注意仙家形象,讓她在大殿外的仙樹下罰跪。
老閻殿領著小閻殿上天宮面見天帝,路過的時候瞧見了跪在樹下的她。就算是罰跪,也是個不肯老實安生的,拿著樹枝不停的撥弄泥土里的螞蟻。
端莊威嚴的老閻殿突然就紅了眼,朝她畢恭畢敬的行了一禮,原本是陰鷙帶著煞氣的雙眸卻生出了幾分柔和,喚了她一聲“三殿下”
抬眼就看見了渾身浩然正氣,威風凜凜的老閻殿和豐神俊郎的小閻殿。
那是她在天宮聽到最誠心實意的一聲三殿下,絲毫不帶鄙夷和不屑,甚至還有幾分憐愛的意思。
自她搬到忘川,對她也是頗為照顧,這個向來正直嚴謹?shù)娜?,私下里竟冒著大不韙行如此詭譎之事,恐如此行事,怕是要攪亂風雨,不得安寧啊。
“前些日子,阿昔的魂靈不知怎么的,竟跑了出來,恢復了神識,想起了過往的種種恩怨,終究是意難平,從黃泉逃到了人間”
伽闔正坐危襟,思量再三,終是開口道“老閻殿,究竟想要做什么,你可知萬一事情敗露,會是個什么下場”
街上人來人往,嘈雜喧鬧,小閻憂愁的盯著行人,淡淡的無力說道“我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他只是說不是用來傷天害理的,待到事成,自會放那些魂魄去轉世”
可他這么做已經(jīng)是在傷天害理了,她看著憂心忡忡的他,把這句話咽回了肚子里。
柳子閻是她在三界里唯數(shù)不多的知心好友,為了情義欺上瞞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對她來說并沒有什么負擔。更何況大殿下的手段她是領教過的,如何忍心推自己的知交入火坑。
他們所在的這個凡世就是出逃的那個孟婆阿昔的故里,這個姑娘原本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奈何母親早逝,妾室上位,自小被惡毒的妾氏苛待,在妾氏產(chǎn)下兒女之后更是難到了極致。
奈何從小身子嬌弱,七歲那年眼睛便失明,在黑暗困頓艱苦里磨難了十年。所幸奶媽心腸好,一直在身邊看顧她,就算日子過得苦不堪言,但風雪里仍有一把破傘照看。
十七歲那年,奶媽病重,臥床不起,她請求家中主母請大夫幫老人家看病。
惡毒的主母卻對她冷嘲熱諷,一身華裳錦緞的主母看著眼前這個面容姣好,一身粗衣麻布也氣質斐然的瞎子,心里愈發(fā)嫉妒煩躁。尖酸刻薄的框她道“近來家中銀錢緊張,都有些捉襟見肘了,身為大小姐要體諒一下家中難處”
主母平日奢靡,一道菜就可以請一個上好的郎中,只是欺悔她瞎罷了。
她知曉主母的刁難,自己摸索著出了門。一路上跌跌撞撞,運氣不太好走到半路便遇上雷雨,還摔進了水坑。
混亂中頭頂?shù)挠晖A耍ㄓ腥缛龆拱愀O窸窣窣的響動,她覺得自己所經(jīng)歷最艱難的風雨停了。
那人說話的聲音溫潤的如同溪水白玉“姑娘,這么大的雨你要去哪里”
那個清澈的嗓音是她往后的劫,亦是黃泉里的夢魘。
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慌亂的摸索著,握住了前面這個人的手“我要去找郎中,這位公子能否帶我去找郎中”
“你看不見啊”
她有些羞愧的點了點頭,又唯唯諾諾開口道“請公子幫幫我,日后定當涌泉相報”
巧的是,此人就是一名郎中,不巧的是,奶娘沒能等到她回來。
主母命人用破席卷了,在城外挖了個坑隨便埋了。她拿出自己私藏的一點細軟,給奶媽訂了一副棺材,又用剩下的錢讓人給她鑿了墓碑。跪在靈前悲拗痛哭了一番,便暈倒在那靈前。
醒來時聞到了一股藥香,原是那郎中外出采藥發(fā)現(xiàn)了她,將她帶了回來。
郎中姓孫,是行醫(yī)世家。并告知她的眼睛或許能治好,從那日起,孫郎中成了阿昔在奶媽走后心里唯一的那點依仗。
向來孤苦伶仃之人,所求都不多,她們渺小而卑微,陌生人對她們一丁點的善良都能成為她們依靠的高墻。
日子久了,她漸漸覺得他是一個溫柔寬厚善良的人,經(jīng)常接濟那些看不起病的窮苦人家,不知不覺年少一顆懵動的芳心暗許。
那年七夕,他約她晚上一起逛燈會,那是她第一次迫切的想要看見這世間的五彩斑斕,人間煙火,以及他的臉。
一個盲女,感受到除了吃喝之外更為強烈的渴望,就是有關于他的一切,欲望總是在你擁有過之后,再放肆的想要有更多的美好,欲壑難填。
他將一柄蓮花燈放在她手里,又細細的將燈的模樣說給她聽,最后伴著盛夏的蟬鳴聲,他問她愿不愿意嫁給她。
她自卑,手中緊緊的握著那用來探路的竹竿,內(nèi)心一陣酸澀的歡喜,畏縮著不知怎么開口。
郎中握著她的手,堅定不渝的對她許下了誓言,到底是年少,終是抵不過這蜜語甜言。
阿昔覺得她這一輩子雖過得坎坷,但上天終將是待她不薄,她想要一人心,便真的得到了。
原本她以為等來的是與他的婚禮,即使沒有十里紅妝卻也滿心期待的婚禮。期盼向來是個不盡如人意的東西,更何況大多都是與你所想的背道而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