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半天時間游下來,名叫小山的少年發(fā)現(xiàn)這位老人博古通今,似乎每個地方來歷都略知一二,卻似并無甚興致,神色總是淡淡的。此時,已是晌午。恰好行至校場,“這兒便是校閱場了,別看不大,卻是培養(yǎng)出了江寧的精銳之師。想從前,曾大人任兩江總督之時,我曾偷來瞧過閱射幾回。這校場上浩浩蕩蕩數(shù)千人,卻只見颯颯風(fēng)舞旗動,不聞人聲,那氣勢……”。小山說著說著,自己就仿佛心馳神往起來,眼睛亮晶晶地看向此時空蕩蕩的校場,似乎那時的情景又再上演。
“曾大人?”老人重復(fù)了一下,眉毛幾乎不可察地挑了一挑。“哦……老伯您初來江寧城,可能不太清楚。前些年,這兒都是歸那位曾大人管的,只是兩年前朝廷提拔曾大人去了京城做官。這接替他的便是前些日子被刺殺的那位馬大人了?!?p> 原來如此。似乎也聽過那樁案子,街頭巷尾都議論紛紛。昨日我在城中戲樓見有人唱了出刺馬?!薄翱刹粏?!這可是這幾日咱們江寧城里最最轟動的大案子了,你說一位新來的總督大人,無端端就被人當(dāng)街刺殺,難道不奇?”說起這事,小山變得眉飛色舞起來,以手掩口悄聲說道。
“聽那戲班所唱,這竟還是一樁風(fēng)流案?說刺客張文祥因馬青強搶了其結(jié)拜兄弟趙二虎的美貌妻子為妾,才出手為兄報仇?!崩先瞬焕頃∩酵蝗坏呐d奮,言道。
“那都是戲文,真假可難說喲!我可是聽說……”小山仍是自顧自說道,此時,故意做出一副欲說還休的樣子。老人看了不禁暗暗好笑,順口問:“聽聞何事?”
“聽說那馬大人家中只有兩房侍妾,均已年過四旬。你說,哪一個會是那什么年輕貌美的趙家夫人?!毙∩叫χf道。
“哦?竟有此事?!崩先顺了?。連一個街頭小子都知道的矛盾,戲班編戲之人為何會不知?還是……心中隱隱覺得蹊蹺卻又說不出來為何。正暗自思忖,卻沒注意到小山卻也偸睨著他,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忽恭恭敬敬地叫道:“這位大人,可是來這江寧城查刺馬一案?”
老人看向他,遲疑了片刻,笑道:“何以見得?”
“大人您說是要游覽這江寧城,卻對久負(fù)盛名的雨花臺、燕子磯、秦淮河似乎并無什么興趣,可見醉翁之意不在酒。卻在這校閱場駐足良久,您想到找上我也是因那小二哥說了一段刺馬案吧?!毙∩接种噶酥咐先艘嘛棧拔页扇赵诮稚?,見慣了各色人。您服飾材質(zhì)價格不凡,用色、配飾卻并不招搖。想來也不是一般商賈,該是個官兒了吧。可卻是個外派來的官兒,刺馬一案一眾地方官都查不出個究竟,上頭特意派來,想來品級不低。只是……”
“只是什么?”
“您這年歲……我實在不敢肯定,便喊聲大人探探口風(fēng)。誒,您可真是接了樁‘好差事’……”小山正經(jīng)不過幾個彈指,復(fù)又恢復(fù)了那隨意的樣子。
這老人正是前些日子,朝廷派來查馬青之案的刑部尚書鄭淳。刺馬一案久審未決,朝廷派人來江寧查問,經(jīng)過幾個月的審訊,此前負(fù)責(zé)此案的漕運總督張之萬竟是交上了一張“尚屬可信”的案卷。證據(jù)不全,犯人也未交待謀劃過程,只言是自己一人所為,審案之人竟然說:基本上可以相信。如此潦草拖拉。太后很是不悅,特意派了鄭大人來江寧復(fù)審此案。
時任刑部尚書的鄭淳已是年過七旬,查案經(jīng)驗豐富,最擅于從一團亂麻之中找到突破口,而后抽絲剝繭尋出真相。鄭大人此次來江寧初也是志得意滿,打算到任后大干一場,把幕后情形查個水落石出。沒想到,到任后召集大小官員親自審問,眾人卻是支支吾吾,不知是不敢說還是不想說。如當(dāng)頭冷水潑下,鄭卻更是明白,此案必有內(nèi)情,且有可能涉及到其他高品階官員。他并不懼怕可能惹禍上身,可也明白要從他處著手調(diào)查了。
這一日,他婉拒了江寧地方官派來的陪同,自己換了便裝,獨自悄悄從側(cè)門走了出去,想去案發(fā)的箭道看看。在茶樓見了小山,便想到可找個當(dāng)?shù)厣倌暌?,才有了先前那一出?p> 想到這里,鄭大人看了看眼前的少年。一身短打,略微有些偏大的玄色馬褂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衣著稍微發(fā)舊倒也還干凈,身材不算高,站在那兒很是隨意。手中拿著一根路上不知從哪兒扯得一根茅草把玩著。一雙眼睛卻裝做不經(jīng)意地瞄了他一眼,似乎有一點緊張。
“哼,原來是試探。”鄭大人倒也不生氣,言道:“既然如此,你便再帶我去案發(fā)的街道吧?!?p> “老伯,您這是賴上我啦?”小山瞪圓了眼睛,無可奈何地?fù)u搖頭,轉(zhuǎn)身揚手做出了一個請的姿勢。順著東邊界墻,向南有個箭道。二人行于箭道之上,鄭淳忽覺得有些不對,回頭望了望。又前行幾步,見一角立著個看守校場的小卒,方才進入校場時就已經(jīng)確認(rèn)過他的職責(zé)。他招了招手,亮明身份,小卒上前見禮:“鄭大人?!?p> “你平日里均在校場?”
“正是,大人有何吩咐?”
“將那日馬大人的守衛(wèi)叫來,我有事要問問他?!?p> 小卒答應(yīng)著,不多時,來了一個帶刀的侍衛(wèi),跪倒行禮。
馬大人遇刺那一日,為何會從此箭道經(jīng)過?從校場回總督府的路應(yīng)是北側(cè)大門外的長樂巷吧?!?p> “回大人,馬大人素日里校閱之后均從此箭道回府的。雖然長樂巷可至總督府,但這里可抄小路。大人說這樣可少花些時間?!?p> 刺客定是知道馬青的習(xí)慣才特意在此等候的,可見他可能潛伏多日,精心籌劃,甚至從官府中打探到了消息。案卷中寫張文祥好幾個月前在附近買下了一處房產(chǎn),想來便是在那里日日觀察,計劃好了這一切??墒?,若真按照卷中所寫的動機,張文祥僅僅是因為自己記恨馬大人,實在有些令人難以相信,誰知他的背后是不是另有其人,為他備好房產(chǎn),趁手的兵器和其他東西。
“你再回憶回憶,馬大人被刺時可還有什么蹊蹺之事。”
“這……”
“照實說來,否則可是知情不報之罪?!编嵈疽娺@人吞吞吐吐,便擺起了架子。
“大人息怒,實在是小人不知道是否是聽錯了,當(dāng)時馬大人被刺客扎中后,竟然說了一句‘找著了’,實在是奇怪。”
“找著了,找著了,找著了……”鄭淳還未說話,小山倒是在一旁念叨了起來?!罢O?這馬大人是山東人吧?”他摸摸下巴,轉(zhuǎn)頭問那侍衛(wèi)。
“正是,馬大人祖籍山東菏澤?!?p> 小山一拍手,“哈!這個我能解。”
“有話快說,別裝模作樣的?!编嵈究催@與孫兒一般大小的少年實在是又好氣又好笑。
“我原有一個弟兄也是山東的,有次他隨我們?nèi)ネ?,哦不是,去借東西時被人發(fā)現(xiàn),刺了他手臂一刀。他便是說的‘找著了’。因山東方言,找與扎同音。”
“看來此處疑點不大,那去刺客所居的地方看看吧。”
“讓我跟著您前去吧,我聽聞刺客居處在箭道旁的永安巷?!毙∩竭B忙說道,眼中透著狡黠與期盼。鄭大人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沉吟片刻,說到:“好吧,只是若泄露案情,我可唯你是問?!?p> 步出校場,二人沿著箭道緩緩前行。鄭淳思及那日馬青正是從于小道返回總督府之際,遭到當(dāng)街刺殺。他向四周望了一望,只見箭道兩旁均是較為老舊的民居。稍遠(yuǎn)處有一小巷,小山快走幾步,指向那巷口說道:“當(dāng)日馬大人就是在這箭道遇刺,刺客就住在這永安巷?!编嵈笕它c了點頭,走入了這條小巷。憶起案卷中寫刺客張文祥在幾個月前置辦了這永安巷內(nèi)一處典當(dāng)行,這典當(dāng)行并不臨街,而是與箭道還隔了一幢房屋。對于刺殺計劃來說,卻是一個即可窺伺情況又能避人耳目的地方。
經(jīng)過了一幢房屋,再向左一拐。便可見一處極為普通的二層房舍。這棟民房似乎是有些年頭了,把門的小兵匯報之前房主將房賣予張文祥,張說要用作倉庫,似乎想在江寧地界上進行一些買賣。因此也未懷疑。鄭淳點了點頭,推開房門,聽聞一陣鈴鐺的脆響,想來是什么警示裝置。走入房中,房內(nèi)空空如也。他又攀上樓梯進入二樓。房內(nèi)有一小小的窗臺,較為隱蔽。從窗戶看去。正好可清楚見得箭道上的情形。他選擇此處想必是為了便于觀察馬青沂的行走路線與出行規(guī)律。二樓中間的立柱上包裹著幾張硬牛皮,上面滿是戳刺的痕跡。立柱旁置著一塊磨刀石,鄭淳似乎能聽見張文祥在此磨刀霍霍,劈砍戳刺,練習(xí)著刺殺技巧。
嚯!嚯!嚯!
那聲音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大。鄭大人微瞇雙目,似乎面前的張文祥正持刀挺身刺來,夾帶著呼呼風(fēng)聲。隨著人影愈發(fā)接近,他突然發(fā)現(xiàn),這人并非張文祥!
“不好!有刺客!”他心中警聲大作,急忙一個側(cè)身,刀尖擦著他的罩袍劃過一道口子。刺客見一擊不中,轉(zhuǎn)身又襲來。此時,斜飛出一只茶缸砸向刺客,是小山聽見聲響匆忙趕來。
“當(dāng)!”
茶缸在墻上擊得粉碎,刺客則飛身躍出窗去。
“老伯,您沒事兒吧?”小山在窗口望見刺客消失,回頭關(guān)切地問道。
無礙?!编嵈究粗约罕桓铋_的袖袍,沉吟道?!爱?dāng)日馬大人遇刺時后,張文祥說了些什么?”
“啊?”小山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問嚇一跳,見鄭淳也不理會,想了想說:“他大喊’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還說此事是他一人所為,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p> “哼,”鄭淳輕笑一聲,“這欲蓋彌彰過于明顯了吧,之前我也是一直猜想,今回才算是確信?!?p> “確信什么?”小山遲疑道,又著急地說:“老伯我們快走吧,這里太危險了?!?p> “無妨,他們只是想嚇嚇我,這一擊不能得手就不會馬上再回來了。”鄭淳摸著胡須,向窗臺外看去。
“他們?”小山一臉疑惑。
“既是張文祥他一人所為,那么為何在我查他家時,又竄出一名刺客?”
小山看看這個鄭老伯,又看看這房舍,“哦!那張文翔所喊的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正是不想讓人懷疑他背后另有主謀。這次的行刺也是,想阻止大人您查出真相?!?p> “不錯,我初來江寧會審時,便覺得奇怪。行刺朝廷大臣如此嚴(yán)重之事,查問江寧府的官員時卻是支支吾吾。這刺馬案背后的人來頭之大可想而知。小山,老夫很是欣賞你,今次多謝你的協(xié)助。后面的調(diào)查,勸你還是不要參與為妙,否則,必將惹來禍?zhǔn)?,方才的事就是個例子?!?p> 小山聽罷,明白了鄭淳的意思,一張臉憋得通紅。半晌才說到:“我是個街頭小混混,五年前我爹被人誣陷偷拿了官府的銀兩,我們家拿不出錢來保他。爹爹飽受牢獄之苦,頑疾纏身,出來后郁郁而終。我那時就在想,若是那時當(dāng)差的細(xì)細(xì)查探,便會發(fā)現(xiàn)案中有著諸多不合理之處,我爹說不定也能洗刷冤屈?!?p> 見鄭淳微微動容,小山頓了頓,續(xù)道:“遇到您,讓我知道還是有人會堅定地查出真相,不管那真相有多不堪,不管那真相會給自己帶來多少麻煩。我想追隨您,即使是查幾天案子也好。”
一陣長久的沉默,聽見鄭淳有些干澀的聲音:“你知道我們面對的可能是什么嗎?被害的馬青是太后欽點派來江寧的,卻有人敢計劃當(dāng)街刺殺他。馬青的上任阻了誰的道路?或者說誰會是這次刺殺的最大受益者?”
這,小山想著這幾個問題,忽如被重?fù)?,只覺被推入水中,渾身冰涼。他混跡于茶樓酒肆,局勢竟也知曉不少。江寧雖屬江淮地界,近些年城中駐扎的卻都是湘軍。只因太平天國洶洶而來之時,正是曾大人帶領(lǐng)的湘軍各個擊破,為朝廷保下了江寧府。此后,曾大人任兩江總督,在此訓(xùn)練湘軍有素,江寧甚至被稱為“湘半城”,最多時城中一半人均來自芙湘。
可后來,太后漸漸感到湘軍對朝廷的壓力,如此龐大的軍隊若不能完全受朝廷控制,必將為心腹大患。一年前曾大人調(diào)至中央任直隸總督,小山也聽茶客談?wù)?,這調(diào)令看起來是升官,其實卻是將其放在京城更好控制,權(quán)力也少了許多,真真正正是明升暗降哪。
“您是說,曾……”小山支支吾吾地開口。但鄭大人一揮手,止住了他的話語。
“未查明前,不可隨意牽扯朝廷命官?!?p> 就這樣,兩人滿懷心事,回到了江寧府第。鄭淳命人給小山安了個隨從的名頭,讓他暫居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