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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槐與櫻花

第四十五章

刺槐與櫻花 楊允勇 4980 2018-09-17 07:45:24

  在給抗美一家辦理移民手續(xù)前,櫻子單獨跟燕子交談,她愧疚地說:“你不要怨恨媽媽,先給抗美一家辦移民也是迫不得已,你也知道他的情況比較特殊。等媽媽攢夠了錢,過幾年再給你辦?!?p>  燕子說:“我不怨恨媽媽。媽媽應該跟爸爸復婚,先把爸爸帶到日本?!?p>  櫻子說:“你以為我不想?你爸那脾氣你不是不知道,他這輩子一直想把我改造成徹頭徹尾的中國人,我一直默默地跟他抗爭,我堅持到了最后。他會為了跟我復婚跟我到日本定居加入日本國籍?我都懶得跟他提這件事,白費口舌。”

  “那樣的話,媽媽也不必為我費心,我不去日本。把爸爸一個人留在國內誰照顧他,多孤單。”

  “你沒懂媽媽的意思。你想啊,能牽動你爸爸心的只有你們這些孩子,兒子閨女孫子外孫子都在日本,他能坐得???你再把你婆婆也接走,到時候不用我出面,你們幾個孩子輪流回來接他去養(yǎng)老。到兒女家天經(jīng)地義,給他找個借口給他找個臺階下,他心里不情愿也不得不去,咱們一家不就又能團聚了?!?p>  燕子心里既高興又含有一絲絲苦澀。老兩口感情深厚可又暗斗了一輩子,誰都想改變對方,誰都有自己堅守的東西,誰都無法徹底改變對方。一個組建地下抗日游擊隊,一個不動聲色釜底抽薪,隔著大海還斗得不亦樂乎。這只是一個家不是兩國爭斗的戰(zhàn)場,非得讓悲劇上演?

  爸爸是不是過于執(zhí)著不懂變通?媽媽能這樣考慮令人欣慰,也是最好的解決辦法,可見媽媽并沒有被日本那個環(huán)境所浸染。她悄悄告訴媽媽,她替媽媽留意著爸爸和婆婆的一舉一動。

  櫻子心中竊喜,小美姐啊小美姐,我有心成全你,這你可怨不得我了。她對燕子說:“我給你帶回一臺錄音機和日語教學磁帶,寧靜那里也有書,抓緊時間提前掌握一點日語能更快地適應環(huán)境?!?p>  燕子說:“我擔心我和長河年紀都大了,到了日本啥都不會干,讓媽媽跟著操心上火?!?p>  櫻子說:“你不了解日本。沒有家庭成分壓著,長河的木匠手藝和才能能得到最大限度的發(fā)揮,他一個人能養(yǎng)活你們全家。你懂醫(yī)學知識,同樣能找到工作?!?p>  燕子陷入沉思。她曾是父親最堅定的支持者擁護者,她所經(jīng)受的痛苦絲毫不亞于她的父親,母親從日本給她寫信專門介紹那里的一切,她不為所動。可是現(xiàn)在,她動搖了,逐漸背離了她的父親。究其原因不在于和母親的私下談話,而是妹妹紅衛(wèi)徹底改變了她以往的所有認知。

  紅衛(wèi)走時才十歲,她用一顆明凈的心和不帶任何色彩的眼睛去感知觀察一個新環(huán)境,她對那個陌生世界的認同與否沒有主觀上先入為主的偏差。紅衛(wèi)偷偷告訴她,家里除了蔬菜水果管夠吃,其他的都不如那邊。生活設施簡陋,沒有家用電器,沒有衛(wèi)生間,不能天天洗熱水澡,村里到處散發(fā)出雞屎豬糞味;家里的小伙伴不如那邊的同學文明懂禮貌,臟話連篇無知粗野;學校也不如那邊干凈整潔,下雨一腳泥,刮風滿天灰,破桌子爛椅子,老師還動不動打罵學生。

  紅衛(wèi)不過才走了三年,對于家鄉(xiāng)還沒有完全忘懷,可家鄉(xiāng)對于她已是落后得處處看不順眼了,這絕不是母親教化的結果。她開始相信母親沒有夸大其詞,沒有欺騙她,她感覺她身上的另一半血液被喚醒了。

  櫻子只有十天的假期,緊鑼密鼓地帶著抗美一家辦好移民手續(xù),抽空去看望了一次渡邊和美。她在日本國內費盡周折聯(lián)系上了和美的親屬,和美的父母早已去世,只有一個哥哥勉強表示愿意接納和美。和美在信中說,早在她的預料之中,再次表示她不回日本。

  櫻子覺得和美還是回國定居比較好,各個方面都有保障,跟和美嘮了半天,和美心意已決雷打不動。和美很滿足地告訴櫻子,她的幾個非親生子女已經(jīng)鄭重地跟她承諾,在她百年之后,他們會把她和他們的父母葬在一起,家譜石碑上都會記錄下她的名字,她找到了自己的歸宿,回不回日本已沒有任何實際意義。

  回家的路上,櫻子一直在思考著一個重大的問題,假如自己也有那么一天,應該葬在那里呢?去年她通過日方紅十字會和中國的民政部門,將后山上那對母女的遺骨遷回日本,安葬在她家附近的一座寺院里。她和她們母女相互陪伴了三十多年,成為她在異國他鄉(xiāng)的某種精神寄托,如今她依舊按照中國傳統(tǒng)的方式去祭祀她們,她認為她和她們母女都習慣這樣了。她們母女終于魂歸故土,她的歸宿又在哪里呢?

  十天很快過去,又到了分別的時刻,沒有悲傷沒有淚水,也不必興師動眾地相送,櫻子已經(jīng)輕車熟路了。只是一小段插曲攪亂了一家人的心緒。臨出門前,抗美突然給羅大槐跪下,直挺挺地面對著父親說:“爸,兒子不孝!”

  在抗美一家辦好移民手續(xù)第二天,恰逢農(nóng)歷七月十五,羅大槐帶著抗美去上墳燒紙。他跪在爹娘的墳前邊燒紙邊說:“爹娘,我替二槐給你們磕頭燒紙,等我也埋進祖墳的那一天,不知道還有沒有人給我燒香磕頭?!?p>  可能是自己無意當中說出的話刺激了兒子,這幾天他一直躲避著自己的目光。羅大槐拉起抗美說:“沒那么嚴重,你想多了。你只記住一點,你是這個家中的長子,過去后要承擔起家里的一切,讓你媽少操點心,對你媽孝順就是對我孝順。”

  抗美一家走后一年,村里實行了土地承包制,集體土地按人頭分配給個人。劉小美家五口人,分得十七畝地,羅大槐一個人的戶頭只分得三畝四分地,他又成了沒有多少土地的貧雇農(nóng),只不過現(xiàn)在不需要他養(yǎng)家糊口,一人吃飽了全家不餓。他正式辭去了村支書一職,買了一頭小灰驢,干起了做豆腐的老行當。

  抗美來信勸告父親不要太辛苦,只當是一種愛好和樂趣??姑涝缭诎肽昵霸谝患医ㄖ菊业焦ぷ?,把第一個月五千多塊錢的工資全部寄給父親,知道父親做起了豆腐,又寄來一萬塊錢??姑涝谛胖懈嬖V父親,他升職了,成為基層管理人員,每個月的工資是父親這輩子都沒見到過的。他讓媽媽辭去了醫(yī)院的工作,跟寧靜共同經(jīng)營一家小型食雜店,用不了多久就能把姐姐一家接過去。

  羅大槐無比的自豪,兒子的手底下管著日本人,了不起。他覺得自己有手有腳身體硬朗,還沒到靠兒子養(yǎng)老的地步,把抗美寄回來的錢全部存起來,兒子在國外是那么容易的?依舊趕著驢車優(yōu)哉游哉地賣豆腐。

  櫻子來信說,如果你能到日本做豆腐,那可出了大名,她的食雜店門前會排起長隊。羅大槐回信說,我憑啥做豆腐給小日本吃。櫻子回信給了他三個字的評語:老頑固!

  這天羅大槐賣完豆腐趕著毛驢車經(jīng)過衛(wèi)生所,一臉不悅的燕子攔住他,揚了揚手中的信,略帶嘲諷地對父親說:“爸,你可真有女人緣。”

  那封信是從吉林寄來的。羅大槐跟燕子理論,從上封信到這封信已過了八年的時間,用不著疑神疑鬼充當你媽的耳目吧。為了表示自己心里沒鬼,當著女兒的面拆開信,讀了信的內容立時臉色煞白呆立不動。

  信紙上只有一行潦草的大字:姓羅的,我媽得了重病,你要是還有一點點良心,速來見最后一面。

  沒有署名,也沒有按照書信的格式書去寫,可見寫信人當時是多么的憤怒和悲傷。燕子看了信也是驚愕不已。

  羅大槐趕著驢車回家,急三火四地著手準備第二天動身。燕子擔心路途遙遠人生地不熟,處在極度悲痛中東一頭西一頭的父親遇事考慮不周全,容易出現(xiàn)差錯和意外,決定陪伴前去。

  爺倆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又坐了五個多小時的汽車,沿著群山當中的一條崎嶇山路步行了二十多里地,傍晚前才找到信封地址上的那個小山村。進了村一路打聽,來到山腳下一戶木質結構低矮的房屋前。透過圓木圍成的院墻,看見一個年輕女人正在院子里熬藥,空蕩蕩的院子里彌漫著苦溜溜的中草藥味。

  燕子問了一句:“請問,這是樸金英的家嗎?”

  女人抬起頭來,在她望過來的一瞬間,羅大槐和燕子對視了一眼,爺倆同時認出她便是八年前照片上的樸順賢。羅大槐走進院子,拿出那封信對迎上前的樸順賢說:“你是樸順賢吧,我收到信了?!?p>  樸順賢嗯了一聲,哀怨尖利的眼神冷冰冰地盯著羅大槐,似乎要把他冰凍在她的目光里。羅大槐顧不上這許多,直截了當?shù)貑枺骸澳銒尩降咨肚闆r?”

  樸順賢緊緊咬住下嘴唇說:“你自己進屋看看吧?!闭f完抑制不住地蹲在地上,雙手掩面壓制著哭泣聲,后背劇烈地抽搐著。

  燕子拖了一把沒拖動,只得蹲下身來輕撫勸慰。

  羅大槐徑直走進屋門,在散發(fā)著草藥味的內室里,看見斜靠在枕頭上閉目養(yǎng)神的樸金英。面容蒼白憔悴,嘴唇干裂沒有一絲血色,頭發(fā)花白稀疏凌亂,疊放在胸前的雙手僵硬彎曲骨節(jié)凸顯。整個人因病痛折磨已完全脫相,變得瘦弱而蒼老,不再是他記憶中的那個不輸給男人的矯捷精悍的野女人。他默默地站在她的面前,心中巨浪翻滾,耳邊回蕩著鴨綠江的濤聲、清脆的鞭聲和一個白衣女人被江水淹沒的深切呼喚。

  樸金英似乎感覺到有人站在自己的面前,微微緩慢地睜開雙眼,停頓了幾秒種猛地睜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顫抖著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遲遲疑疑地問:“羅大哥......是你嗎?”

  羅大槐上前一步握住那只冰冷的手,克制著心中奔涌的哀傷,強露笑容說:“是我,老戰(zhàn)友,我們又見面了。”

  樸金英掙扎著坐起身,羅大槐在她的身后墊上枕頭。樸金英佝僂著腰,脖子使勁向上抬起,雙手一直緊緊握著羅大槐的手,眨著眼睛說:“當年美國人的飛機都拿咱們沒辦法,現(xiàn)在卻讓醫(yī)院給判了死刑。羅大哥,你說我冤不冤?”

  口氣輕松,猶如當年向羅大槐報告前面的路況和敵情。

  羅大槐問:“怕了?”

  樸金英說:“怕,我還有樁心事未了?!?p>  當年鴨綠江一別,樸金英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只為了日后還有機會相見、為了腹中的孩子將來能找到親生父親,趁著戰(zhàn)爭剛結束一片混亂,她偷渡到中國,通過這邊的親屬嫁給一個同族小伙子。孩子出生后,丈夫對她和孩子并不是太好,她選擇離婚,讓女兒隨了自己的姓,之后再沒嫁人,跟女兒相依為命。

  女兒結婚時,她試著按照記憶中的地址給羅大槐寫了那封信,正如櫻子猜測的那樣,是想給羅大槐留下一個謎團。等到羅大槐寄來一張全家福,看到他和那個日本女人所建立起來的大家庭,她打消了告訴女兒實情的念頭。直到這次病魔纏身,知道自己將不久于人世,才將女兒的身世公開。她本不想驚動羅大槐,只想悄悄地離開這個世界,是女兒自作主張背著她偷偷給羅大槐寫信。既然羅大槐來了,正好了卻心事。

  樸金英說:“羅大哥,你看順賢長得跟你有多像,脾氣也隨你,是該父女相認了?!?p>  羅大槐說:“我沒那資格,咱不說這些,咱好好養(yǎng)病?!?p>  羅大槐白天晚上守護者樸金英,斷斷續(xù)續(xù)地了解了她的病情。起初只是感到前胸后背發(fā)涼,沒太在意,直到摸到了腫塊才去了醫(yī)院,醫(yī)生診斷為乳腺癌晚期。動手術只能是死馬當成活馬醫(yī),她還想保留下一個完整的女人身,只做了幾次放療和化療,女兒花光了家中的積蓄也沒能阻止死亡的腳步一天天逼近。

  羅大槐對樸順賢說:“你媽她不怕死,我們能做的是想辦法減輕她的痛苦?!?p>  燕子依據(jù)所學到的醫(yī)學知識說:“長白山地區(qū)盛產(chǎn)人參,人參有提高免疫力延年益壽的功能,不妨試試看?!?p>  樸順賢說:“太貴了,我們買不起?!?p>  羅大槐說:“不管多貴都要買,這件事交給你倆去辦。”這次出門,他把手中所有的錢都帶在身上。

  花了大價錢買了一棵老山參,或許是人參起了作用,或許是精神作用,樸金英的病情有所緩解,疼痛減輕能下地走路。到了第五天,燕子私下跟羅大槐商量,該花的錢花了,該盡的心盡到了,留在這里不起任何作用,該回去了。羅大槐打發(fā)燕子先回去,他決定陪伴樸金英走完生命的最后里程。

  天氣晴好的時候,羅大槐會攙扶樸金英走出家門,站在院子里瞭望四周的群山,共同回憶炮火連天的歲月。漫山紅葉,層林盡染,像一團團火在燃燒。靜默的群山隨著四季更迭,不斷變換著色彩,昭示著生命的斑斕與凋零。

  羅大槐說:“英子,你家這里大山的秋色太壯觀了?!?p>  樸金英說:“是啊,活了幾十年才發(fā)現(xiàn)山川大地一切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只要不發(fā)生戰(zhàn)爭,美得都不想死了?!?p>  羅大槐蹲下身子說:“來,我背你到林子里走走?!?p>  樸金英趴在羅大槐的后背上說:“羅大哥,我現(xiàn)在才懂,這世上沒有什么比親情更讓人留戀的?!?p>  一個多月后,山林間刮起冷颼颼的小北風,下了第一場小雪,樹葉枯黃氣溫驟降,群山換上了一副冷酷的面孔。樸金英的病情突然惡化,水米不進,整日昏迷不醒。

  羅大槐片刻不離她的左右,默默地注視著一個美麗的生命在眼前悄然地流逝。這天早上,樸金英突然睜開眼睛,緩慢轉動著失去光彩的眼珠子,四下尋找著,突然一把抓住身旁樸順賢的手,無力地伸向羅大槐,干癟的毫無血色的臉痛苦地扭曲著,呈現(xiàn)出憤怒與絕望。

  樸順賢“噗通”一聲在羅大槐面前跪下,大喊了一聲:“爸!”

  樸金英滿意地合上眼睛,過了一會兒又無力地睜開一條縫,拼盡最后一絲力氣對羅大槐說:“羅大哥,我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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