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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槐與櫻花

第三十一章

刺槐與櫻花 楊允勇 5352 2018-09-03 08:31:39

  人們似乎淡忘了英子的身世,英子所擔心的事情并沒有發(fā)生。隨著第二部抗戰(zhàn)題材的電影《地雷戰(zhàn)》的放映,電影里面的一些臺詞和動作成為孩子們競相模仿的對象。這天傍晚,羅大槐和英子站在院子里說閑話,等燕子和抗美放學回家一起吃晚飯。

  抗美早該回來了,說不定又跑到哪里闖禍了,羅大槐不滿地對英子說:“都是讓你給慣的,越來越野了?!?p>  英子還沒來得及答話,抗美出現在院門口,斜挎著書包,手里拿著一根光滑彎曲的柳樹枝。羅大槐正要問他放學后都干啥去了,只見抗美舉起手里的柳樹枝,擺了一個電影里日本指揮官的造型,高喊了一聲:“亞西給給!”便往屋里沖。

  羅大槐一把薅住抗美,甩手就是一巴掌,奪下他手中的柳樹枝一撅兩截說:“你咋不學學李向陽?”

  抗美不明不白地挨了一巴掌,費了很大的勁兒才修理好的當作指揮刀的柳樹枝又被撅折,不敢當面反抗順口小聲嘟囔了一句:“你地良心大大地壞了”

  羅大槐抬起一腳把抗美踢倒,操起半截柳樹枝往抗美的屁股上猛抽,狠狠地罵道:“小兔崽子,我叫你學鬼不學人,今天非得好好教訓你一頓不可?!?p>  英子一開始見抗美學得惟妙惟肖還樂著,見羅大槐下死手打才跑上去抱住他的胳膊,替兒子求情說:“孩子好奇學幾句能咋地?滿大街的孩子都在學,你又不是沒聽見?!?p>  羅大槐把怒氣撒到英子身上:“你是不是特別愛聽那幾句話?”

  英子怕羅大槐說漏了嘴,陪著笑臉說:“咱有話好好說,告訴他啥該學啥不該學,不能動手打呀?!?p>  “我偏要打,不打不成才?!绷_大槐甩開英子,柳樹枝又抽在抗美的身上。

  英子被甩得一趔趄,撲過去用身子護住抗美,兩眼憤怒地直視著羅大槐,大聲說:“要打你打我,打死我都沒半句怨言,打孩子干啥呀?”那意思再明確不過:我才是真正的日本女鬼子,孩子有啥錯?

  羅大槐也是氣懵了,想都沒想柳樹枝便抽到英子的身上。

  劉小美在家早就看到了院子里發(fā)生的一切,人家管教孩子她不便參與,見羅大槐動手打起英子來才感到事情鬧大了,急忙跑出來奪下羅大槐手里的柳樹枝,推了他一把說:“你是不是昏了頭?小孩子好奇學幾句日本話值得你大動肝火嗎?你小時候還學過我蹲著撒尿,現在不照樣當上了村支書?”

  英子聽了撲哧一笑,隨即又沉下臉來說:“小美姐,你讓他打,打死我他就清凈了,說不定以后還能當上公社書記縣高官啥的。”

  羅大槐恢復了一點理智,見英子笑了一下知道打得不重,當手中的柳樹枝即將落到英子身上時,他已經下意識地減輕了力道。他指著抗美余怒未消地說:“臭小子你聽著,以后你在外面干啥我都不管,要是敢學半句日本話,我聽見一次打一次?!?p>  劉小美把羅大槐推進屋里,小聲說:“你是不是想讓孩子知道英子的身世?你這么反感孩子學電影里的日本話,不就是提醒大家想到英子的身世嗎?”

  羅大槐一拍腦門,這是不打自招啊。他的本意是打壓英子頭腦里殘存的日本人的意識,把她改造成地地道道的東北老娘們。成親這么多年他自以為是成功的,英子沒說過一句日語也沒跟孩子們提起日本兩個字,言談舉止衣食住行待人接物已完全中國化,她自己本身也害怕孩子們知道她的身世。

  抗戰(zhàn)題材電影的放映無疑會喚起英子部分日本意識的覺醒,他并不是怕孩子們知道她的身世,而是怕她向孩子們灌輸日本人的那些東西,怕孩子們知道自己有半個日本人血統(tǒng)也容易接受她的灌輸。唯一的辦法就是隱瞞英子的身世,阻隔英子和孩子們另一半的血脈聯(lián)系,自己小題大做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說到底根子還在英子的身上,只要她能認同自己是一個中國人,一切問題都不在話下。這是一個需要長期潛移默化的過程,由不得心急。

  當局者迷,幸虧小美姐的提醒。羅大槐走出屋,態(tài)度誠懇地對英子說:“我不是真的要打你,是被這個臭小子氣暈了。你說得對,咱得以說服教育為主,不能動手打,以后你多提醒我?!?p>  態(tài)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英子滿腹狐疑地看著羅大槐,扭頭問劉小美:“小美姐,你跟他說啥了?這也不像在老婆孩子面前耍威風的大男人?。俊?p>  劉小美笑道:“我批評他了,對孩子要多一點耐心,哪能不分清紅皂白抬手就打,還捎帶上英子。行了英子,你也別得理不饒人?!?p>  英子瞥了一眼羅大槐:“我哪敢呀?”

  風波暫時平息,燕子放學回家后,一家人坐下來吃飯。燕子一進家便感到家中的氣氛不對勁兒:抗美出奇地安靜老實,不聲不響地低頭吃飯;爸爸少有地健談熱情,媽媽臉上的表情雖然沒啥異常,可沒正眼瞧過爸爸。

  燕子左右扭頭看著爸爸媽媽,察言觀色,尋找爸媽吵架的蛛絲馬跡。她指著抗美問道:“是不是你又闖禍了,惹得媽媽不高興。”

  抗美勇敢地站起來說:“我沒有闖禍,是咱爸把咱媽打了。”

  燕子放下飯碗說:“我這就去找姑姑姑父去,告訴他們家里發(fā)生了什么事,讓他們回來管管。”

  英子拉住燕子說:“你別聽風就是雨,你弟弟學電影里的日本鬼子,你爸爸生氣動手打他,媽媽上去攔才打到媽媽身上,不是有意的。”

  燕子看著羅大槐:“真的?”

  羅大槐說:“真的,從小到大你啥時看見我打你媽了?罵都沒罵過?!?p>  英子說:“你爸爸發(fā)過誓,說他這輩子都不會打我,你咋還不信呢?”

  一語雙關,提醒羅大槐別忘了自己說過的話。

  燕子批評教育起抗美來:“你好好想想你名字的由來,日本鬼子跟美國鬼子都是侵略者,你學日本鬼子對得起二叔嗎?咱家是革命家庭,你應該以二叔為榜樣,你模仿日本鬼子不但玷污了你的名字,也辜負了爸媽的希望?!?p>  抗美聽進去了,他對羅大槐說:“爸,你給我做個木頭手槍,我學李向陽。”

  羅大槐痛快地答應了,跟英子互相對視了一眼,可了不得,這是一個小羅杏。

  羅杏原先就很喜歡燕子,燕子到城里上中學后更是關懷備至,她不許燕子像其他同學那樣自己帶飯,讓燕子直接到她家里去吃午飯。燕子在姑姑姑父的言傳身教下成為一個心細敏銳有主見的女孩子,父母的一言一行都逃不過她的眼睛。

  她總覺得自己的母親跟別人的母親不一樣,方方面面都有細微的差別,最明顯的是沒有姥姥家那頭親戚。她問過母親,母親說在逃避戰(zhàn)亂時跟家人失散,再也找不到了。她問過爸爸問過姑姑,得到的是同樣的回答,她哪里知道大人們早已統(tǒng)一了口徑。她相信了,心里便有了保護母親的強烈愿望。

  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爸爸打了媽媽這是事實,燕子教育了弟弟又對羅大槐說:“爸,只有日本鬼子才殘害婦女兒童,對吧!”

  羅大槐說:“對。我痛恨日本鬼子,所以你弟弟學日本鬼子我才動手打他,目的是正確的,方式方法跟我閨女比起來顯得簡單粗暴。你媽媽已經批評過我了,我虛心接受,你就別再給爸爸上綱上線了?!?p>  英子和燕子忍不住都笑了起來。出于共同的目的,兩口子合伙成功地糊弄了孩子。這次挨打讓英子明白了一個事實,羅大槐絕不會容忍孩子們認同他們身上的日本血緣,柳樹枝絕不是無緣無故地打在自己的身上。她覺得很委屈,除了晚上在心里默念幾句日語,身上哪還有半點日本人的影子?跟孩子們討論電影時,不也是一口一個日本鬼子嗎?

  自己跟村里的滿族人回族人鮮族人一樣,都是少數民族,而且是極少數瀕臨滅絕的,為啥不能像他們一樣光明正大地公開自己的種族?自己是日本人,不是日本鬼子,為了這個家為了孩子已經徹底地背棄了野田家族,還需要一個女人做到哪一步呢?

  第二天兩個孩子上學走了以后,英子明確地向羅大槐表明了自己的態(tài)度:“如果因為我的身世影響到你和孩子們,我寧愿去死?!?p>  羅大槐反問道:“你啥身世?一個逃難的日本女人影響不到我和孩子?!?p>  英子說:“我真的很怕,運動一個接著一個,說來就來。”

  羅大槐抱著英子的肩膀:“你要是怕就再給咱生個兒子,誰也不會為難三個孩子的母親?!?p>  這是一個明確積極的信號,說明羅大槐并不計較她的身世,他有信心有能力去應付這一切,對她的感情也沒有變。英子感動得趴在羅大槐的懷里默默地流淚,她也想再要個孩子,又怕再遇上******那樣的壞年頭,這件事就暫時放在心里。

  很長時間沒回娘家的羅杏回來了,專程給英子帶來一個令人驚奇的消息:前一陣子她到一個偏遠的公社去開展工作,無意中碰到另一個嫁給中國人的日本女人,叫渡邊和美。她說起自己的嫂子也是日本人,渡邊和美當時就表示想跟英子見上一面。

  英子不敢想象經過這么多年的世事變遷,在中國的土地上還能找到自己的同胞,這是多大的造化??!每一年她都不會忘了按照中國人的民間習俗,在十字路口給渡邊一雄燒點紙錢,到后山坡那對不知姓名的母女的墳前擺上供品,訴說心中對故土的思念和對親人的牽掛。

  在那樣莊重肅穆的時刻里,她常常感受到一種透心透骨的孤單,如清冷的月光照射進心田,卻沒有一絲的溫暖。如果真的有一個活著的同胞站在她的面前,她的心里話恐怕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她急切地想見到渡邊和美,了解她的境遇和現在的生活,可又擔心孩子們就此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給孩子們帶來什么不利的影響。

  羅杏讓英子放寬心,她專門為了英子的事兒向上級有關部門詢問過相關政策,上級有關部門答復:日本投降后遺留在中國的日本女人,只要是嫁給中國人,就等同于中國公民,后代享有中國公民的所有權益。

  英子抱著羅杏傻呵呵地笑,傻呵呵地落淚,心頭的千斤巨石被搬走了,所有的憂慮化之于無形,風一般地輕松又嘮嘮叨叨地囑咐羅杏:還是不讓孩子們知道為好,能瞞一天是一天。

  在嫂子面前,羅杏仍像做姑娘時那樣的調皮,她說:“嫂子,為了你的事兒我可沒少跑腿,你咋謝我?”

  英子由衷地說:“杏兒是世界上最好的小姑子,是跟我最親的好妹妹,我給你再生一兩個侄子侄女?!?p>  第二天,羅杏騎著自行車載著英子來到渡邊和美的家,給雙方作了介紹便去辦公事了。

  兩個日本女人相互打量著對方,不自覺地都一愣神兒:這哪是日本女人?分明是典型的東北老娘們!緊握著雙手相視一笑,并沒有感到預想中的那樣親熱或悲傷,跟兩個陌生女人的初次相識沒有太大區(qū)別。

  渡邊和美的男人是個六十來歲的老頭,腰板挺直身子骨還很硬朗,知道家里來的是特殊客人,打個招呼就到院子里干活去了,留下渡邊和美和英子單獨說話。渡邊和美比英子大十歲,已是中年婦女,可并不顯老,身子瘦弱面色卻光潔紅潤,懷里哄著一個不滿周歲的男孩。

  英子以為是渡邊和美的兒子,渡邊和美說是她的小孫子,見英子一臉的疑問,又小聲地解釋說:“不是親生的。”

  英子問:“你沒有自己的孩子?”

  渡邊和美說:“我以前挺胖的,逃亡時差點沒餓死,也許是傷了元氣,到現在也沒胖起來。剛來時體弱多病,養(yǎng)了半年才好,不知是我的原因還是老頭的原因,一直沒懷上孩子。不過也沒啥,我進門就當奶奶,大孫子今年都十八歲了,過年過節(jié)兒孫滿堂,熱鬧得不得了,有沒有自己的孩子也沒啥大礙。”

  渡邊和美說她也是在一九四五年大逃亡時嫁給中國人的。當時她那一個大家族十幾口人逃到這里,餓得實在走不動了就想用女人跟中國人換糧食,幾個長輩商量了一下選中了她。那年她二十七歲,嫁過人生過孩子,丈夫陣亡了,孩子也連病帶餓死在逃亡路上,是最合適的人選。

  她心灰意冷,一路忍饑挨餓四處逃亡受盡了苦,如今又要被親人無情地拋棄,對回日本徹底失去了信心,也就別無選擇地答應了,結果一個死了老婆的中國男人用兩斗高粱米把她換回家。男人比她大十六歲,家境還算殷實,有三個兒子兩個女兒,半年后她做了他們的后媽。

  兩個在中國土地上意外相逢的日本女人,盤腿坐在土炕上,邊流淚邊用東北話述說著各自的遭遇和現在的生活狀況。渡邊和美很少談論以前的經歷,對于現在的生活卻津津樂道,臉上始終掛著心滿意足的微笑。英子看出來渡邊和美在刻意忘掉過去,跟她的一些隱秘的想法大相徑庭,便問她想不想念故土和親人。渡邊和美說她是個被家族拋棄的女人,她不恨他們可也不想他們,她只想過好眼前的日子。

  渡邊和美懷里的孩子睡著了,她把孩子放到炕上,一只手輕輕地拍打著。面對英子的驚訝和疑惑,她平靜地說:“剛來家時語言不通,我男人就用筆寫給我看,教我說漢語,一字一句地教,很耐心。你別小看了我男人,以為他只是個普通的農村老頭,他讀過私塾,毛筆字寫得可好了,過年的時候村里人都找他寫對聯(lián)。他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講究家教家風,兒女們受他的影響,個個勤勞能干樸實厚道。我來家半年后,身體恢復好了才圓房,還辦了個簡單的儀式,兒女們依次給我磕頭認娘。我那大兒子只比我小五歲,已經結婚生子,帶頭給我磕頭喊我娘,我多不好意思啊!可孩子們都說他們只論輩分不論年齡。那一年二閨女十四歲,小兒子十二歲,我就把他倆當成自己親生的來養(yǎng),也是現在跟我最親的兩個孩子?,F在兒女們都成家立業(yè)了,我跟小兒子住在一起,基本上不干啥活了,只管在家?guī)O子孫女。這么多年過去了,要說一點不想故土和親人那是假的,想有啥用,不如過好自己的日子?!?p>  渡邊和美氣定神閑的生活態(tài)度深深觸動了英子,她覺得渡邊和美比自己活得真實本分安定、目標明確,她心里念念不忘的那些東西早已被渡邊和美拋棄,她說不好誰對誰錯。

  快到中午了,渡邊和美打開窗戶對院子里的男人喊:“他爹,中午我留客人吃飯,你把兒媳婦叫回家做飯?!?p>  出于好奇,渡邊和美的三個兒媳婦嘻嘻哈哈地一同回來了,進屋請示做啥好吃的。渡邊和美指著英子向兒媳婦們介紹說:“這是我剛認下的妹子,中午搟面條。”

  那三個兒媳婦紛紛對英子說:“我婆婆可憐,逢年過節(jié)連個走親戚的地方都沒有。這回好了,以后你們姐妹倆經常走動走動,我們當晚輩的看著也高興。”

  這天中午,英子跟渡邊和美的那一大家子共同吃了一頓熱鬧的午飯。下午羅杏辦完公事來接英子回家,臨分手時,渡邊和美意味深長地對英子說:“妹子,咱姐妹倆都是不幸中萬幸的女人,要珍惜眼前的生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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