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陸其實并不是一個沖動的人。每次想發(fā)火的時候,他總是告訴自己,冷靜,冷靜。然而今天,他實在是太失態(tài)了。他恨不得狠狠刮自己幾個耳光,如果陳姍姍能原諒他的話。
陳姍姍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老陸看起來不是一個有暴力傾向的人。一直以來,他對她都是百依百順,溫存有加。
可是,今天不過是和湯姆說了幾句話,他竟情緒失控成那樣。難道他們認識?他和他有解不開的仇怨?還是和老太太格瑞絲有啥過節(jié)?如果真是這樣,她還真不能跟著老太太學英語呢。
默默地躺下,半晌,她才幽幽地問了一句:“你說,我到底做錯了什么?”
“你沒錯。”老陸自知理虧,聲音低弱得幾不可聞。
但是陳姍姍還是聽到了?!澳菫槭裁??”她強行摁下胸口奔騰而出的怒氣,側(cè)身重新擰亮了床頭燈。她盯著他的眼睛,想要找出一個答案,“我理解不了。請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p> “我??”老陸遲疑著,想不好該不該說。
那樁事,壓在心底,很難堪,很無奈。他開不了口。
不是不能說,不是不能告訴她??墒撬犃藭趺聪??覺得他無情無義,還是軟弱可欺?
說不定她已經(jīng)聽說了。和他同一批來的,應該還有一些留在島上。這當中,難保沒有好事的人,把那事當笑話在國人間傳播。是的,她也許真的已經(jīng)知道了,要不然,面對他的熱情如火,她為什么總是擺出一副冰美人的樣子,總是和他若即若離。
他在她的逼視下干脆閉上了眼睛,只在心里長吁短嘆。
陳姍姍其實什么都不知道。
只知道他靜默不出聲,不知道他心里已經(jīng)轉(zhuǎn)過了千百個念頭。
她終于耐不住性子,提高了嗓門,“我不管你怎么想,我就是要去找格瑞絲?!?p> “......”老陸心頭憋屈,一時又無從說起。只好睜開眼睛,試圖擁抱她,卻忽然想起可能會觸怒她,伸在半空的手又緩緩縮了回來。最后,也只是勉強擠出一句,“姍姍,你別這么任性好不好?“
“任性?我就是任性,你管不著?!标悐檴欉€是被激怒了,她倏地坐了起來,“陸少華,你又不是我什么人,你憑什么管我?我不要你管,我明天就搬走?!?p> “不許胡說?!崩详懙男呐K似乎被猛烈撞擊了一下,有點生疼。他也坐了起來,深深地吸了口氣,稍稍舒緩了一下焦躁的神經(jīng),然后把喉嚨壓得低低的,“我當然能管你,你是我老婆,陳姍姍,你是我陸少華的老婆。結(jié)婚證上,白紙黑字寫著呢?!?p> “假的,都是假的。我們一開始就說好的。你別揣著明白當糊涂!”陳姍姍怒氣沖沖,口不擇言,哪里還想得到要控制自己的聲調(diào)和音量。
“什么假不假的?”老陸再也忍不住了,他猛地伸手捂住她的嘴,“你還敢說,你還敢叫,你想被遣返是不是?”他說著說著就來氣了,“看不上我是吧?好,你走,你明天就走。你回到那個人身邊去,從此再也不要回來。”他松開了手,瞪視著她,語氣忽然轉(zhuǎn)為不屑,“以為我離了你就不能活?不,喜歡我的人多了去了。我只要招招手......哼,你走吧,你盡管走。Who cares.”
“我知道,我就知道,你都是在騙我,你根本沒在乎過我?!标悐檴櫲鐗舫跣?,眼淚不爭氣地便飆了出來。她的聲音好像被卡在了喉嚨里,不知不覺便多了幾分喑啞。
他對她一直是包容的,如寬厚的兄長,似親密的愛人。她一度在他面前放任,依仗的不過是他對她的情感?,F(xiàn)在忽然發(fā)現(xiàn)一切不過是夢里飛花,立時亂了方寸。她顫抖著掀開被子想下床,一雙大手卻伸了過來,阻止了她的下一步行動。
老陸其實只是圖個嘴快,一說完他就后悔了,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如此口不應心。這是怎么了,怎么說著說著就犯起渾來了?看她真要起身離去,他慌了神。
不,不能讓她走,絕不能。一陣恐慌過后,他立即把她拽了回來,“對不起,姍姍。對不起,我是在胡說八道,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說了些什么。你就當沒聽到好不好?姍姍,你不要走,你不能走......你不知道我有多在乎你,一直很在乎......我離不開你,沒有你的日子我就是在行尸走肉......姍姍,答應我,我們好好過日子?!彼Z無倫次地說著,眼里滿是懇求,帶著某種無可言說的執(zhí)念。
好好過日子?陳姍姍有一剎那的心神恍惚。她仰起臉看他,聲淚俱下,“你趕我走,你讓我明天就走,你說你不在乎??”她忘了,是她先威脅他明天就搬走。
“我剛才一定是得了失心瘋了。姍姍,我好不容易才把你接到島上來,我怎么會舍得讓你走?“老陸自責不已,他用力抓了抓自己的頭皮,終于想起了什么是必須說的,”那天晚上,就是你和毛毛被困在大雪里的那個晚上。你說,從來沒有人對你這么好。姍姍,你知道我當時的感覺嗎?簡直是萬箭穿心。我在想,這么好的女人,怎么會沒有人疼沒有人愛……你還記得我當時是怎么說的嗎?我說,我會一直對你這么好。其實那句話我很早就想說了,我一直在等你給我機會?!?p> 那個劫后余生的雪夜,一切都歷歷在目。陳姍姍心里驀地一暖,喉嚨便有些發(fā)澀,“可是??”
“沒有可是!不要可是!相信我?!崩详懙恼Z氣真誠而果斷。他動情地把她摟在懷里,輕輕地為她抹去眼淚,“姍姍,我們都經(jīng)歷過一次失敗的婚姻,應該比別人更懂得彼此珍惜對不對?我是認真的,希望你也是?!?p> 陳姍姍無力再作辯駁,她還能說什么呢。他對她是真的好,對毛毛也是真的視如己出。她還要怎樣?她還要奢望什么?相遇不易,自當彼此珍惜。
“老陸,老陸。”她枕在他的手臂上,低低地嘆息。
“叫我的名字吧?!崩详戨y掩釋懷的喜悅,他強調(diào)道,“叫我少華。老陸,是留給外人叫的。”
“不習慣。叫不出口?!标悐檴櫟哪樜⑽l(fā)燙。
“多叫幾回就習慣了。難不成你叫我夫君?相公?官人?”
陳姍姍終于忍俊不禁,“你是不是戲曲看多了?”
“我還會唱幾句呢。想不想聽?”也不等她回答,老陸清清嗓子便哼了起來。
她聽不清他唱的是什么,然而,一顆郁結(jié)的心卻如被熱水滋潤的茶葉,帶著莫名的歡欣和愉悅,就那樣慢慢地舒展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