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他只屬于他自己

　　雷家不接受任何不明來路、不明目的的人進入家族，這是龐大家族能夠存活至今依舊站在大陸巔峰而不被人打擊毀滅的生存法則。但這一次不同，這個少女是他們的少族長自己帶回來的，而且非她不可。少族長的身份地位決定了他的這種小小要求絕不會有人忤逆。所以覺得他蠻不講理也好，覺得他玩世不恭也好，所有的不滿都會被雷家擋在少族長的門外，絕不會騷擾到雷曉斌半分。

　　只是帶一個人回家而已，雷家又不是養(yǎng)不起一個貧民窟里身世簡單的女孩。既然她的存在不會威脅到雷家，那么少爺喜歡留下她也未嘗不可。雷曉斌喜歡在閑暇的時候攛掇女孩給她講“外面世界”普通人的生活。女孩的聲音像天使的籟歌，無悲無喜地向他講述自己所見的塵世間的悲歡離合——無處可歸的旅者、流落街頭的貴婦、垂死掙扎的病患、茍延殘喘的乞人——還有繁華街頭的車水馬龍、鑼鼓喧天卻沒有祝福的婚車、推杯換盞而毫無真情的宴席，以及高大富貴的門墻內(nèi)的深夜傳來的嗚咽啼哭。

　　“你見過那么多人的生活，有羨慕過什么人嗎？想要變成什么樣子的人？或者有沒有同情可憐過誰，卻覺得無能為力呢？”

　　女孩撫摸著懷里的黑貓，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當然有。我羨慕應(yīng)當羨慕的人，可憐應(yīng)當可憐的人?？晌也幌胱兂烧l，也不想同情誰。阿媽說過，我就是我，也只能是我，無論我怎么努力，都不會從我變成別的什么人。所以，只要做到最好的我就可以了。至于這人世間的苦痛折磨，誰都有自己的故事，誰都只能在人生的海洋里自救，誰都對別人無能為力。”

　　“這都是你阿媽說的嗎？”雷曉斌的母親難產(chǎn)去世。他甚至對母親的音容笑貌一無所知，“那你阿媽可真是個厲害的人。我阿媽很早就去世了，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樣一個人?！?p>　　“阿媽當然是個厲害的人。厲害的人都會上天堂，過上幸?？鞓返纳?。”凌雨芷微笑著說，“如果你阿媽也上了天堂，那她也一定是一個很厲害的人。”

　　“嗯……那你阿爸呢？你從來沒有說過你阿爸對你說過什么?！?p>　　“我阿爸？我阿爸對我說過的話也很多，但沒有什么可聽的?！迸⒉灰詾橐?，“他說他要把我賣進窯子里換錢，這樣就可以再去賭場賭上幾筆。我阿媽就會變賣嫁妝把錢給他，求他不要把我賣掉。后來嫁妝賣完了，阿爸還是想要把我賣了換錢去。我阿媽只好砍死了他，然后她就跑去自首，很快就自殺了。阿媽曾經(jīng)和我說過，阿爸是要下地獄的人。所以他的話沒有什么可聽的?！?p>　　女孩的聲音很平靜，就好像這一切都不是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一般。

　　“你愛你阿媽嗎？那么你恨你阿爸嗎？從你的話里我好像都聽不出來?！?p>　　“我愛阿媽呀。當然，我也恨阿爸啊。但愛沒有用，阿媽已經(jīng)死了；恨也沒有用，因為阿爸也已經(jīng)死了。我不喜歡想那么多，我喜歡安安靜靜地活著，怎么舒服怎么來，不喜歡的就不去想。”

　　“那你喜歡小黑嗎？”雷曉斌問道。

　　凌雨芷似乎對這問題感到有些莫名：“喜歡呀。我當然喜歡小黑。不然為什么要帶著它呢？小黑是真實、并且依舊存在的。我的喜歡會得到我想要的回報?！?p>　　“那……你喜歡我嗎？”

　　“可你不是我的呀?！?p>　　那個時候的雷曉斌沒有自己想要的得到答案?；蛟S是凌雨芷還沒有想好，又或者是凌雨芷不想說——她就是這樣的人，麻煩的事情不去想，會破壞現(xiàn)狀的事情不去做。當然，或許在凌雨芷心中，那個時候的雷曉斌或許真的比不上她懷里的這只黑貓。

　　因為這只黑貓是她的，也只會是她的。

　　而雷曉斌不屬于任何人。他只屬于他自己。

　　不能擁有的東西，喜歡就會想要得到，想要得到就會強求——否則就只能痛苦。

　　過分貪圖逸樂。Gluttony的本質(zhì)是她與生俱來的天賦。但雷曉斌覺得這樣的凌雨芷沒有什么不好的。她雖然沉浸于自己的生活中，但不貪婪，不苛求——她比某些躁動骯臟的靈魂要美麗得多。

　　雷曉斌就在她的那些講述里，慢慢地在腦海中對整個世界進行勾勒和架構(gòu)。他以前只能了解身處雷家所能看到的事情，那是站在權(quán)力頂峰才能見到的風景——而相應(yīng)的，金字塔塔底的中層、乃至最底層的人，在云霧繚繞的視野中模糊一片，無跡可尋。而凌雨芷的故事里，世界的金字塔在他的心中終于有了堅固的底座。那是他可以搭建屬于自己的金字塔的基層。

　　當他能夠通過自己的視角對整個世界完成完整的認知架構(gòu)，就是他從最底層開始一步步爬山金字塔的頂峰的過程。以這樣的方式到達頂峰，那才是他真正想要做的事情——不是從云端的鳥籠里俯瞰被人所限定好的一隅，而是展翅翱翔在這天地間俯瞰世間萬物！

　　至少，想要得到更多人的認可，想要得到眼前這個人的認可，單單按照現(xiàn)在的路走下去，永遠都不會完成自己的夢想。這是他的動力——不再是家族榮耀和不存在的親情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作為他唯一的依靠，他現(xiàn)在有自己想要完成的事情，有自己想要走的路，有自己活下去的信念。

　　人活著本來就沒有意義。所有的意義都是人活著的時候自己去找的。

　　雷曉斌沒有被家族磨滅思考的能力，他只屬于他自己。他終于在混沌中找到了自己的意義。這一點他很幸運。

　　可不幸的是，那個時候的雷曉斌還不知道，哪怕他努力地完成自己的夢想，想要進入少女的眼眸，想要得到女孩的認可，在凌雨芷心中，他可能也永遠比不上她懷里的那只黑貓了。

　　小黑，那只黑貓，在某個雷雨交加的夜晚，暴尸在雷家的庭院里。無人問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