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潑大雨,讓人望而生畏。
這場雨過了初六新年第一集市,說下就下,這已經成為當?shù)靥厣?p> 在李一亭的手機里,有秋西提供的所有嫌疑人照片,不得不說極大地方便了眾人行事。萬永坤簡單了解啞子的體貌特征后,二話不說便穿上蓑衣,到啞子進山的必經之路守候,他也不能確定啞子在這樣的天氣里,還會不會進山,但既然受領任務,他片刻也不會遲疑。
北亭第一猛將,絕非浪得虛名。
源村是落水第一大村,所以公路也縱橫交錯,交通相對比較便利,現(xiàn)在萬永坤就窩在進山公路旁的一家打鐵鋪門前有一搭沒一搭地吸煙,即便穿著蓑衣,老站在路上淋雨也不像那么回事,于是他便掏錢買了一把烏錐的鐵器,然后裝作等雨停的樣子,一直逗留,店老板忙得要死,自然不會過問。
有時候,隱蔽行藏就是這么容易。
遠處走來一個矮胖子,看得出來,這人走路有板有眼,底盤很穩(wěn),他只戴著一只碩大的斗笠,背著木柄柴刀,惘然不顧大雨傾盆,面色淡定地往前走。萬永坤眼前一亮,久候的目標出現(xiàn)了。
“嘩啦,嘩啦……”沉重的腳步聲從他面前經過,啞子目不斜視,甚至都沒有朝萬永坤和鐵匠鋪看一眼。
這人要不是馬虎大意,便是非常自負,總之氣場相當強大,這是啞子給萬永坤的第一印象。
萬幸秋西的情報沒有問題,這個人每天風雨無阻必須進山一次,據(jù)說是練什么嚇人的功夫,今天也不例外,沒讓他白等。
直到啞子的背影消失在小路盡頭,萬永坤才不慌不忙地站起身,隨手將煙頭丟在地上,豐潤的雨水瞬間浸透,發(fā)出呲的一聲輕響。跟蹤是他強項,即便是雨天各種痕跡不明顯,他也不會追丟。
離開鐵匠鋪前,他還給店老板遞了一支煙,混個臉熟,改天還有棲身之所。
鐵匠鋪的老板笑了笑,繼續(xù)埋頭掄錘。
萬永坤這才扶了扶斗笠,緊了緊蓑衣,低頭快步朝著啞子離去的方向走去。公路是土路,啞子的腳印還清晰可見,那雙腳印又寬又長,與眾不同。
更好笑的是,他偶爾還能在大腳印旁看到一種奇怪的小東西——瓜子殼。
原來這個啞子看似旁若無人,實際上時不時還嗑幾粒瓜子,他這完全就是種休閑活動,萬永坤訝然失笑,這根本不叫追蹤,而應該叫尾隨。
他就是這樣尾隨著啞子,慢慢走入竹林深處的。
兩人一前一后,就像在雨中散步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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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多小時后。
啞子慢悠悠地來到一處低洼地帶,隨即擺開架勢吼吼哈嘿,竹林中響起一陣失語者特有的古怪語調。
竹林茂密,雖然雨勢不減,但經過竹葉遮擋和匯聚,往往沿著竹竿流下來,真正能夠滴到人身上的很少,所以啞子索性把斗笠都丟在一旁,露出胖乎乎的臉,和一頭濃密的長發(fā)。
啞子甩了甩頭發(fā),顯得有那么幾分世外高人的氣質。
這家伙還真有意思,平時竟然把頭發(fā)盤卷在斗笠里,就跟古代的大俠一樣。
萬永坤躲在遠處一棵大樹的樹杈里,好幾次都忍俊不禁,看啞子的把式,完全屬于業(yè)余,甚至說基本上就是蹲蹲馬步、腳踩八卦,玩點常見的武術套路,從他的角度來說,似乎并沒有什么實戰(zhàn)能力。
據(jù)村里人所講,這家伙練的主要是氣功,師從峨眉山某位高人,這點萬永坤倒是有些相信,因為不大一會工夫,啞子頭上就冒出了一層白氣,大概是雨水和汗液被體熱蒸發(fā)了,又或者真是內氣所致。
萬永坤在樹上呆了將近一個多小時,眼睛死死盯著這位江湖跑龍?zhí)资降摹拔淞指呤帧保扌Σ坏?,來來回回就那么幾招幾式,他幾乎都能算得過來了。
這不,啞子憋著氣,扎了個馬步,雙手平推,還豎起個食指,愣生生使了兩刻鐘的余勁,看得萬永坤直著急,不知道該不該走過去跟他切磋切磋。
免得他十幾年,瞎子點燈白費蠟!他自娛自樂地想。
正在這時,啞子突然收了功,發(fā)了會呆后,徑直朝萬永坤走了過來。
還好,就在離萬永坤藏身處還有七八米的地方,啞子停下了腳步,他顯然并沒有發(fā)現(xiàn)萬永坤,而是刻意走到另外一棵棗樹下,啞子難得地四下張望一圈,確認安全后,才伸手從樹洞里掏出一個物件。
萬永坤屏住呼吸,身體緊緊貼在樹干上,從枝杈的細縫中偷偷觀察。
啞子又抽出了身后的柴刀,斜倚在棗樹干上,一刀一刀地削著什么。萬永坤眼神銳利,但礙于視野,并沒能看清他手上究竟拿著什么。直到啞子削完一個,擺在地上,排成一長溜時,萬永坤才明白過來。
這敢情是一個個雕刻原材料呀,已經初步有個人形的模樣,果然,大約削了六七個原料后,啞子從兜里摸出一把刻刀,坐在樹根上,開始聚精會神地雕刻起來。
看那一筆一劃地,很是靈巧,都說民間多的是奇人異士,此話確實不虛,看啞子五大三粗,搞起雕刻來,也是有模有樣、粗中有細。
大約半個小時后,啞子已經完成了一個雕像,萬永坤偷瞄一眼,竟然是個苗條纖細的女子!
萬永坤稍稍失神分心,不小心碰到了一根樹枝,發(fā)出“沙”的動靜。
“嗖——”一道白光閃電般朝著他的藏身處飛過來,啞子耳目極其靈敏,看來是發(fā)現(xiàn)了他,便將手中的木料電射而出。
萬永坤正想現(xiàn)身,旁邊突然響起了腳步聲,他連忙又將身體藏進樹杈中。
不遠處走過來一個賊眉鼠目的年輕人,身材精瘦,也戴著斗笠,還穿著有頭罩的雨衣,大概是這件雨衣遮擋了視線,讓他沒有發(fā)現(xiàn)萬永坤的存在。
萬永坤暗呼:“好險!”
還沒走到啞子跟前,年輕人就高聲說:“你這么激動干嘛?怕別人發(fā)現(xiàn)你的丑事啊?!?p> 萬永坤認出這個人正是源村的章金,他在李一亭的手機里剛好也見過這個人的照片。
看樣子,啞子也認出了章金,所以他凌厲的眼神稍稍緩和,又低頭繼續(xù)手頭的雕刻。
章金慢騰騰地走到啞子身前,摘下斗笠、放下頭罩,然后隨手撿起一個雕像,邊看邊搖頭:“你說,暗戀人家這么多年,何必呢?現(xiàn)在人已經死了多年,你還這么念念不忘的,嘖嘖,自古多情空余恨!”
啞子頭也沒抬,任由他自言自語,或許是習慣了。
章金眼珠子骨碌碌地轉了轉,繼續(xù)對牛彈琴:“我說啞哥,人活一世,不就圖點逍遙嗎?你這樣折磨自己,兄弟看著不忍心。不過呢,這些都是你自己的事,按理說我管不著。”
他話鋒一轉:“可你也不能斷了兄弟們的財路對不對?……你說咱們辛辛苦苦大半年,才把那個觀音泥胎子弄出來,可是犯了眾怒了,你倒好,愣生生給我們整沒了,兄弟們都指望著賣幾個錢吃飯呢,不太地道了吧?”
萬永坤不由豎起了耳朵,風吹雨打了將近一整天,總算聽到點干貨。
啞子也終于緩緩抬頭,冷冰冰地掃了章金一眼。
章金旁若無人地道:“兄弟說的可是大實話,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現(xiàn)在咱們這幫兄弟可被村里人盯得死死的……還有那個小警察,不知道從哪里得到的消息,死活把我當主謀了,害得我躺在床上裝病好多天,啥活也不敢接啊,好不容易過個年,我這是喝西北風呢……”
“啊,呀呀,呀……”啞子開口了,但發(fā)出卡在嗓子里的怪叫。
他的手也簡單比劃了兩下,然后拿柴刀在地上寫了三個字:沉住氣。
章金瞄了一眼,氣道:“現(xiàn)在這社會,沒錢寸步難行,你叫我們沉住氣算幾個意思,你倒是孤家寡人沒所謂,我這還上有老下有小呢,章坤更不用說,年前就賭得褲衩都快當了,還讓不讓兄弟們活了?”
“其實這事也簡單,只要你告訴我們,真的觀音像在哪里,兄弟們自然會把事情處理好,肯定也少不了你的份子錢,咱們哥幾個也不貪心,五五分,你是大哥,拿五成,夠意思了吧?跑腿的活我們攬了,錢你照拿?!闭陆鹂磥硎钦娓F瘋了,什么條件都敢開。
啞子卻無動于衷,半天沒有動靜。
章金急眼了,他猛地站了起來,還算控制地低聲怒吼道:“啞哥,要是你真的對兄弟們的死活不管不顧,那可別怪兄弟不仁義了!”
他見啞子仍舊沉默,憤怒地抄起地上的幾個雕像忽啦丟出十幾米遠,落入草叢不見了蹤影,嘴里還嘟囔著:什么破鬼玩意。
啞子看來也怒了,他虎地竄起來,拎住了章金的衣領,就跟小雞似地把他提了起來,場景很是滑稽,萬永坤差點失笑出聲。
啞子惡狠狠地盯著章金:“?。“?!……啊啊啊,呀??!……”聽不懂說什么,但憤怒溢于言表。
章金絲毫不懼,仍舊艱難地道:“你弄死我……也沒用,其實兄弟們……都不傻,觀音像……不就藏在李起文的……棺材里嗎?別以為……我們不知道?!?p> 啞子表情僵了片刻,然后緩緩地松開手,章金大口喘著氣。
“啊,啊啊。”啞子使勁地比劃了幾下。
章金的臉上終于露出欣喜之色,他興奮地說:“啞哥,你總算應承了,太好了!……你放心,主顧我早就聯(lián)系好了,只要東西一出手,你那份絕對少不了。”
啞子無奈地揮揮手,示意章金快走,看得出來,他的心情有些煩躁。
章金并沒有急著走,他伸手問:“你還得把開棺鑰匙給我,你說你這獨門手藝,可把兄弟們坑苦了?!?p> 萬永坤可聽得真切,這回算是明白過來,想必這李村的棺材,竟然都是啞子打造的,而且這些棺木還有暗鎖,可以自由開合,真是沒法想象,所謂凡事必有因果聯(lián)系,他這回算是長了見識。
北亭初來乍到,不了解的內情看來還很多。
啞子突然兇狠地舉起了柴刀,正對著章金,不但把章金嚇了一跳,也把萬永坤弄懵了,難道他要殺人滅口?
就在大家錯愕之間,啞子忽然拿著柴刀,朝那些被章金丟棄的雕像的方向指了指:“啊,啊??!”
章金猛地如夢初醒:“啞哥……你的意思是說,那死女人就是鑰匙?!”
啞子面無表情地點點頭,仿佛透露了天大的秘密般僵立不動,他的內心想必是掙扎的,也是無奈的。
章金欣喜若狂地飛奔過去,從草叢中小心翼翼地把散落的幾個雕像拾起,然后用衣服兜著,他似乎又想起什么,返身便跑了回來,征詢地問:“啞哥,那個神棍怎么辦?他知道這個事,萬一跟警察說……”
啞子用柴刀冷冷地劃了個十字,傻子都看懂了,這是殺無赦。
萬永坤心里一驚,聽他們的意思,荀元春似乎也參與了這件事,在他印象里,落水村也就這么一位神棍。他思考著,手上不自覺地用了點力,啞子的耳朵動了動,卻沒作聲,章金卻點點頭,用一只手重新戴上頭罩和斗笠,低著頭急匆匆地離開了洼地,頭也沒回。
等到章金的背影漸漸消失,啞子還呆立在原處。
這一站又是半個多小時。
萬永坤思忖著這回收獲極大,他也打算離開這里,可就在這時,啞子口中突然又發(fā)出“啊,啊”的幾聲嘶吼。
嘶吼中帶著些許憤怒,又像是召喚什么。
萬永坤不明所以,也不想管太多,便慢慢從樹杈的另一側滑溜下來,他的動作如同貍貓般輕巧,想必不會驚動任何人。
“嗖——噗!”一道勁風朝著萬永坤藏身的大樹飛來,是啞子的柴刀,這件數(shù)斤重的鐵器竟然被啞子當作了暗器,深深地嵌入樹干之中。
力道很大,樹干似乎都抖動了一下,而這把刀離萬永坤僅有半米遠。
看來是被耳目靈敏的啞子發(fā)現(xiàn)了,萬永坤倒也不太慌張,他冷靜地抻了抻蓑衣,神色淡然地從樹后走了出來。
他想:事已至此,今天就把這危險的家伙抓捕歸案吧。
觀音像失竊案也到了該水落石出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