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爾哈齊欠身一笑,朝鈕翁錦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道,
“勇者先行?!?p> 鈕翁錦朝努爾哈齊走過幾步,笑道,
“前事不忘,后事之師,淑勒貝勒屢戰(zhàn)屢勝,以勇而論,定然勝我百倍?!?p> 說罷,挽弓即射,一箭正中樹靶軀干。
努爾哈齊心中暗笑,面上一本正經(jīng)地回道,
“不敢。”
鈕翁錦再搭一箭,瞄準(zhǔn)再射,又中樹靶,
“為何不敢?”
努爾哈齊見他又要張弓,只是慢悠悠地回道,
“我聽聞春秋時楚國有一神箭手名為養(yǎng)由基,一箭能射穿百步之外的柳葉,故而漢人們稱之為‘百步穿楊’?!?p> 鈕翁錦射出第三箭,又中,
“哦?是嗎?”
努爾哈齊道,
“可你知道養(yǎng)由基是怎么死的嗎?”
小韃子咧嘴一笑,笑得又俏又歹,俏是俏皮地俏,歹是歹人的歹,
“吳楚之戰(zhàn)中,養(yǎng)由基自行請命上前線殺敵立功,卻不知吳軍已從晉國學(xué)到陸戰(zhàn)之術(shù),輕敵冒進(jìn),結(jié)果就被吳軍四面圍裹而來的戰(zhàn)車?yán)г诹僳蛐?。?p> “吳軍乘車將士,皆江南射手,一時萬矢齊發(fā),那楚國百發(fā)百中的神箭手養(yǎng)由基就如此死在了亂箭之下?!?p> 努爾哈齊一面說,一面笑著抱起了手臂,湊到鈕翁錦耳邊輕聲道,
“而你今日孤身前來,立于我建州數(shù)百弓箭手之前,卻能執(zhí)意與我比試高低,可見是勝于養(yǎng)由基了,如此臨危不懼之勇,我努爾哈齊何從比之?”
熱氣噴在耳邊,連耳上的汗毛都被激得根根豎了起來。
鈕翁錦又放一箭,這一箭卻射偏了,沒有射中樹干,而是穿過了正在萌芽的柳枝,一箭嵌到了土堆里。
“以多勝少,豈非勝之不武?”
鈕翁錦搭起了最后一箭,
“不想建州首領(lǐng)竟是這般陰險之徒?!?p> 努爾哈齊回道,
“自古勝者為王,手下敗將不過是無從陰險,或是連陰險都陰險不過旁人,何來敗者磊落之說?”
“所謂的敗者磊落,只不過是懦弱迂腐之人為自己的失敗所尋出來的借口而已?!?p> “譬如孟格布祿與康古魯能與葉赫結(jié)盟,歹商自然亦能與我建州交好,利益所至,何來磊落陰險之分?”
鈕翁錦放開弓弦,最后一箭偏射穿了柳樹的枝丫,凍了一冬的柳枝發(fā)出輕微的斷裂聲,長箭落在地上,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是一片凋零的枯葉。
努爾哈齊見他五箭已發(fā),立刻拿起李成梁送他的那柄彎弓搭起箭來。
鈕翁錦道,
“淑勒貝勒可不要高興得太早,漢人們說‘樂極生悲’,想來總有幾分道理。”
努爾哈齊射出一箭,亦中樹靶,箭鏃中靶之處,正好在鈕翁錦方才所射那三支箭的上方,
“哦?這位勇士何出此言?”
鈕翁錦道,
“聽聞朝廷已對建州起疑,淑勒貝勒此番大張旗鼓地迎娶哈達(dá)那拉氏,又如此高調(diào)地招攬我董鄂部歸附,就不怕皇上知道了之后,對淑勒貝勒再起殺心嗎?”
努爾哈齊挽弓再射,又是正中樹干,
“身正不怕影斜,你若不滿你們的首領(lǐng)何和禮意圖歸附建州,理應(yīng)向何和禮進(jìn)言,如何反倒來勸我呢?”
鈕翁錦笑了笑,道,
“我只是見淑勒貝勒這般張揚,好意相勸一二罷了?!?p> 努爾哈齊只道他是在為阿敏哲哲而對自己心生醋意,心中嗤笑一聲,射出了第三箭,
“勇士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p> 鈕翁錦見他三箭皆中,忽然開口道,
“淑勒貝勒在征戰(zhàn)中屢次受傷,可記得要好生保重身體啊?!?p> 鈕翁錦看著努爾哈齊射出了第四箭,
“雖然現(xiàn)在皇上疑心建州,但撫順馬市仍然還開著,倘或淑勒貝勒要去撫順馬市上買藥材,可一定要記得對癥下藥啊?!?p> 龔正陸聞言,不禁心中一沉。
努爾哈齊射出的四箭皆中樹靶,勝負(fù)已分。
鈕翁錦又道,
“漢人的藥材也只能治漢人的病,漢人疑心病重,藥性不猛的藥根本治不好他們的病。”
努爾哈齊看了鈕翁錦一眼,在弓上搭起了最后一支箭,
“這是你們的首領(lǐng)何和禮要你告訴我的嗎?”
鈕翁錦微笑道,
“淑勒貝勒以為呢?”
努爾哈齊面無表情地射出了最后一箭,又中。
后面的建州部眾見狀,嬉笑哄鬧著為努爾哈齊歡呼起來。
努爾哈齊喚過兩名部下,指派他將那棵柳樹“中箭”的部分鑿下來。
“倘或不是何和禮要你告訴我的,那我會以為你是在挑撥離間?!?p> 努爾哈齊握了握手中的弓柄道,
“撫順馬市上販賣的貨物都是由朝廷的官吏檢查過的,你說撫順馬市上的藥材有問題,你可有證據(jù)么?”
鈕翁錦笑了笑,沒有正面回答努爾哈齊的話,只是道,
“我們的首領(lǐng)何和禮沒讓我傳過這樣的話,這話是我自己想告訴淑勒貝勒的?!?p> 說話間,方才被當(dāng)作靶子的那段柳樹木頭便被鑿來了。
只見木頭上共有八支箭,鈕翁錦射的那三箭分布零散,上下皆不在一處,努爾哈齊射中的那五箭卻攢在一處,箭與箭之間相去不過五寸。
努爾哈齊看了那木頭一眼,轉(zhuǎn)頭便對鈕翁錦道,
“既然這位勇士不懂如何傳話,那便請你將這段木頭帶回去給你們的首領(lǐng),有實物在呈,也免得有人信口雌黃了?!?p> 鈕翁錦笑著接過木頭,好似并不在意努爾哈齊的惡劣態(tài)度,
“好,我這就回去,盡快將此物呈予我們的首領(lǐng),淑勒貝勒箭技高超,我鈕翁錦甘拜下風(fēng)?!?p> 努爾哈齊揚了揚唇,道,
“太陽快落山了,倘或何和禮想來建州參加晚上的喜宴,還請這位勇士快馬加鞭?!?p> 鈕翁錦笑了一笑,將插了八支箭的木頭和彎弓捆上了馬背,一步蹬上了坐騎道,
“定不負(fù)淑勒貝勒所望!”
說罷,鈕翁錦一拉韁繩,調(diào)轉(zhuǎn)馬頭,絕塵而去。
努爾哈齊看著鈕翁錦遠(yuǎn)去的背影道,
“相傳昔年唐人竇毅選婿,便是在屏風(fēng)上畫兩只孔雀,讓求婚者以箭射之,能射中孔雀眼睛的男子,便能被竇毅挑為女婿。”
努爾哈齊轉(zhuǎn)頭看向龔正陸道,
“唐高祖李淵能‘雀屏中選’,想來其箭術(shù)之高超,應(yīng)遠(yuǎn)在我與鈕翁錦之上。”
龔正陸笑道,
“竇皇后容貌絕世,竇毅又是北周上柱國,自然堪配唐高祖。”
努爾哈齊道,
“據(jù)說竇皇后不但容貌傾城,且心智過人,頗知節(jié)義,在李淵為扶風(fēng)太守之時,便勸他要將鷹犬寶馬獻(xiàn)予隋煬帝,以此打消皇帝的疑心?!?p> 龔正陸一聽便道,
“淑勒貝勒是信了鈕翁錦方才的話?”
努爾哈齊撫了撫手上的弓道,
“我瞧他似乎不像是為情所困之人。”
龔正陸還要再開口,但聽曠野盡頭忽然響起了一陣鼓樂吹奏聲,伴著馬蹄嘚嘚,由遠(yuǎn)及近地朝這里而來。
努爾哈齊頓時精神一震,道,
“是哈達(dá)送親的隊伍來了罷。”
話音未落,一頂紅色喜轎便出現(xiàn)在了眾人眼前。
歹商騎著馬走在喜轎之前,遠(yuǎn)遠(yuǎn)地便朝建州眾人揮起手來。
努爾哈齊見歹商神情親切,很快就將方才的小插曲擱在了一旁,
“到底是遼東邊將們出面定下的婚事。”
努爾哈齊得意地笑道,
“我可沒見過哈達(dá)那拉對建州如此隨和。”
龔正陸知道努爾哈齊有他繼母給他留下的童年陰影,于是笑道,
“其實王臺本就不是跋扈之人。”
努爾哈齊笑道,
“是啊,立場不同,看人的心境也不同了?!?p> 說話間,哈達(dá)送親的隊伍就到了近前。
歹商深知此次聯(lián)姻的重要性,還不等努爾哈齊開口,就主動下得馬來,與努爾哈齊互相見禮道,
“我恐有外敵偷襲,因此一路小心謹(jǐn)慎,行進(jìn)得便慢了些,還請淑勒貝勒見諒?!?p> 努爾哈齊忙笑道,
“聽說康古魯已被朝廷遣放,自然應(yīng)該多謹(jǐn)慎一些,以免節(jié)外生枝?!?p> 哈達(dá)內(nèi)亂,歹商也面上無光,聞言只是訕訕道,
“淑勒貝勒能體諒哈達(dá)的用心就好?!?p> 二人又寒暄了一陣,直到太陽快完全沉沒到地平線下,方才借著夜晚到來前的最后一絲日光開始行迎親之禮。
努爾哈齊依禮向喜轎轎下射了三箭,接著歹商便掀起轎簾,扶著妹妹阿敏哲哲下轎。
又將一個盛滿了米及錢的錫壺塞到妹妹懷中,讓妹妹懷抱寶瓶,與努爾哈齊面北而拜。
萬歷十六年的遼東女真還沒有完全受漢俗影響,阿敏哲哲沒有蒙上紅蓋頭,只是在腦后挽了個單髻,上頭插滿了金飾。
她身穿大紅繡花及腳踝旗袍,外披繡花紅色坎肩,周身繡墩蓮及彩蝶,領(lǐng)緣、襟邊、袖口皆鑲黑色緞及花邊。
阿敏哲哲生著一張鵝蛋臉,皮膚涂了胭脂還是不尋常的白,此刻被她一身大紅繡花一襯,在暗下來的天色里看上去也像個洋娃娃。
努爾哈齊不知道甚么是“洋娃娃”,他只覺得這小新娘看著便想要人將她摟在懷里抱一抱。
二人行過了“拜北斗”之禮,努爾哈齊便牽過了自己的馬來,如愿以償?shù)乇鸢⒚粽苷?,笑嘻嘻地將她安放在自己的坐騎上。
阿敏哲哲還緊緊抱著歹商方才遞給自己的錫壺,她坐在馬上低下了頭,不看歹商,也不去看努爾哈齊。
歹商也沒看妹妹,他一見禮成,趕忙又追著努爾哈齊問道,
“我聽說淑勒貝勒近來與圖們江的瓦爾喀部起了些爭執(zhí),如今建州與哈達(dá)是為一家,倘或葉赫再領(lǐng)兵來襲,不知淑勒貝勒能否分出兵力來助哈達(dá)一臂之力呢?”
努爾哈齊笑道,
“那是自然?!?p> 歹商得了允諾,雖然不知能否實現(xiàn),但總算長出了一口氣,
“還請淑勒貝勒多多照拂舍妹,往后南關(guān)再興,哈達(dá)也歡迎建州來開原共享馬市之利?!?p> 龔正陸見歹商對開原馬市還抱有希望,只是笑而不語。
努爾哈齊十分真誠地回道,
“一家人自當(dāng)如此?!?p> 太陽終于徹底地沉了下去,遼東黑沉沉的夜降臨了。
努爾哈齊與歹商告了別,重新跨上了坐騎,抱著小新娘往洞城中去。
部眾們在這對新人的坐騎兩邊打起了火把,火光紅艷艷的,將阿敏哲哲頭上的金飾照得亮堂堂的。
阿敏哲哲靠在努爾哈齊懷中,不知是禮服單薄還是緊張的緣故,一直在輕輕地發(fā)著抖。
努爾哈齊到底是當(dāng)過五次新郎的男人,見狀便溫聲在阿敏哲哲耳邊不停地安慰道,
“野外天冷,到城里咱們先吃些湯面填填肚子。”
“我們建州的‘坐帳’之禮是在屋子里頭行的,我出來迎親的時候已經(jīng)讓人在洞房內(nèi)燃起了火盆,不會凍著你……”
努爾哈齊話音未落,只聽“啪”地一聲,阿敏哲哲懷中的錫壺摔在了地上。
壺蓋摔松了,壺里裝得滿滿的米錢也隨之滾灑了一地。
努爾哈齊一勒韁繩,整個迎親隊伍跟著他停了下來,
“嗯?你怎么了……”
努爾哈齊一面問著,一面將手搭上了阿敏哲哲的肩。
不料阿敏哲哲猛地一縮,整個人忽然像著了寒一樣,渾身開始抽搐不止,連牙齒也跟著上下打架,“咯咯”作響。
努爾哈齊見勢不對,立刻下了馬背。
他剛想伸手抱阿敏哲哲下來,卻見她身子一軟,歪著腦袋,抽搐著倒在了自己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