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誠笑了一笑,先在話里給自己留了條后路,
“奴婢原是陜西人,未曾親歷我朝漕糧轉(zhuǎn)運,不過奴婢在內(nèi)書堂時,嘗聽翰林說起前元舊事?!?p> “古人云,‘以史為鑒,可知興替’,以前元故事而觀,以海運替漕運,實在恐非易事。”
朱翊鈞這個時候就不得不佩服朱元璋當年的高瞻遠矚。
他想朱元璋同李自成最大的不同就在這里。
雖然二人都是農(nóng)民出身,但是朱元璋是起了兵就一定想要做皇帝的那種人,所以他從來不指責妥歡帖木兒強征民工開鑿河道。
因為他知道他會當皇帝,他當了皇帝也一樣會鑿河道,即使他不鑿,他的子孫也一定會像妥歡帖木兒那時一樣去征民工、鑿河道。
因此朱元璋起兵歸起兵,挖統(tǒng)治階級墻角這種事他是從來不做的。
所以后來即使天下姓了“朱”,大家也沒覺得有甚么不對。
相比之下,李自成就實誠得有些“愚”了。
像“龍飛九五,重開大宋之天”這種空話,說了也就說了,反正老百姓也分不清哪個是“真宋”、哪個是“真龍”。
李自成倒好,一張口就是“闖王來了不納糧”,這一“不納糧”,直接就把統(tǒng)治階級的根子給挖了,百姓不納糧怎么去供他一個農(nóng)民皇帝?
就像后世民國政府給溥儀以“優(yōu)待條件”遜位,一個是欺君,一個是欺民,都是敗史。
都是先造了一個大局面,教人盼著它敗才解恨,仿佛刀切甘蔗、刃斷芭蕉,真成了勢那就不好看了。
所以朱元璋的起兵叫打天下,而李自成的起兵才叫起義。
農(nóng)民打天下和農(nóng)民起義當然是不同的。
打來的天下是一家一姓換了另一家另一姓,這換上去的那一家便盡可以奚落前者,借鑒前者,把前者的難處時不時地拿出來評判評判。
雖然本質(zhì)都是一樣的內(nèi)核,可一樣的事情換到了他人頭上,評判起來就不算丟了自己的人了。
朱翊鈞道,
“好,蒙元故事總有警醒之用,你且說便是。”
張誠笑了笑,開口即道,
“據(jù)奴婢聽聞,其實昔年忽必烈在時,即有丞相伯顏上呈開通膠萊河之策,蒙古人不事生產(chǎn),只有南糧北調(diào),才可維持元大都城中一應開支?!?p> “而蒙元時,黃河數(shù)次改道,多股支流并入一支匯入淮河,洪災泛濫,黃河下游沿岸的湖光、淮安,尤其是會通河沿岸的河南等地的水患的破壞力嚴重?!?p> “依理而言,伯顏提出此等良策,蒙古人理應擊節(jié)叫好,無有不應,可膠萊河海運之議,終蒙元一朝也并未真正施行?!?p> “蒙古人說膠萊河工程浩大,費用繁多,倘或開工建設運河,必然要由山東地方提供人力、物力和財力的支持?!?p> “而僅以山東一省之力,于如此規(guī)模的工程而言,只是杯水車薪,因此當時就任山東的蒙元官員頻頻推搪塞責,以致膠萊河遲遲不得動工?!?p> “似此這番說法,皇爺以為如何?”
張誠說了一半便去看皇帝,朱翊鈞知道他借古諷今不敢直言的意思,于是接口道,
“這番說法極為荒謬,蒙古人入侵中原之后搶掠不斷,連把中原耕地全部變?yōu)槟翀龅姆ㄗ佣枷氲贸鰜?,他們?nèi)绾螘裢忸櫹綎|一省之民力?”
“即便蒙元朝廷為了維持漕運,財政入不敷出,能夠提供的撥款甚為有限,但就算要山東地方自籌,那也無可厚非?!?p> “倘或膠萊河建成,山東運河沿岸必定商貿(mào)繁榮,商貿(mào)一旦繁榮,山東官員自然有的是辦法充盈地方財政,如何會因顧惜民力而反對開鑿海運河道呢?”
“依朕看來,定是因為蒙元時,各省各路均設‘達魯花赤’為掌印要員,具有定策大權(quán),其職又均由蒙古人或色目人來擔任。”
“外夷目光短淺,不知海運可興商利,又怕攬事上身,自然只是推說顧惜民力,以求早日升遷罷了?!?p> 張誠笑著應道,
“皇爺說得是一樣,不過依奴婢看來,達魯花赤這般推搪,也是顧慮甚深?!?p> “依蒙元之國力,新河從開鑿,到建成,到沿岸繁榮,到收回成本,到地方財政充盈,至少要七、八年的時間,長則要達十數(shù)年,遠遠超過蒙元達魯花赤的任期?!?p> “皇爺也知道,蒙元朝政混亂不堪,忽必烈在位時,朝中的漢法派與理財派爭斗不休,甚至已然到了御史直接上疏讓忽必烈禪位于真金太子的地步?!?p> “倘或有一蒙古人在任山東一省的達魯花赤,他知道蒙古人必得朝廷重用,他有朝一日必將升入大都,那他又如何會贊成丞相伯顏的提議呢?”
“且不論伯顏黨派立場,倘或那達魯花赤贊成了,膠萊河也順利開通了,那運河帶來的功勞卻不會記在他身上,忽必烈只會贊賞伯顏理政有方?!?p> “相反,倘或那膠萊河的施工過程中要出了些岔子,或者激起了漢人的民變,那過錯卻又是那達魯花赤自己擔著,丞相伯顏未必會替他說情?!?p> “即使忽必烈能記得他的功勞,伯顏也能體會他的難處,可待這運河盈利之時,這達魯花赤恐怕早已升往他省?!?p> “后來者一事無成,卻能白白落個海運河道經(jīng)營有方的好處——這還算是幸運的?!?p> “倘或朝中兩派斗法兇狠起來,有人為對付伯顏在膠萊河上生事,又栽贓到前任山東達魯花赤頭上,那此人又該如何自處呢?”
朱翊鈞沉默片刻,道,
“說來說去,無非是因為忽必烈治下的地方官員盡皆膽小怕事之徒,倘或成吉思汗還在,麾下一定有勇于任事之人能支持丞相伯顏之提議。”
張誠笑著搖了下頭,道,
“皇爺,可不能這么比,成吉思汗麾下的蒙古人有的都是打天下的本事,坐天下他們可不在行?!?p> 朱翊鈞道,
“哦?怎么個不在行???”
張誠道,
“蒙古人進了中原,坐了大宋的天下,一樣當了地主、豪強,甚至比原來的宋人地主還壞、還不可收拾?!?p> “他們仗著自己是蒙古人互相勾結(jié),仗著蒙古人定下的法律不會重懲蒙古人就肆無忌憚?!?p> “他們?nèi)肓酥性瓫]幾年就丟了弓馬騎射的功夫,成天只會享樂,奢靡成風,再加上沒有賺錢種糧的本事,只能用蒙古人的身份兼并土地,把持地方漕運。”
“這些蒙古豪強還往往會與地方漕運官吏結(jié)交,剝削曹工漕民無所不用其極,漕運官吏也與這些豪強互為表里,對運河中的往來船只上下其手,橫征暴斂以中飽私囊?!?p> “而這些豪強在地方上又有極大的影響力,即使丞相伯顏位高權(quán)重,也無法制止他們在地方散播流言,利用各種渠道影響朝廷決策。”
朱翊鈞覺得張誠的說辭有些模棱兩可,不禁追問道,
“這卻是奇了,終蒙元一朝幾乎無有海禁,蒙古人既然能把控漕運,那同樣也能掌控海運,他們又為何如此鐘情于漕運呢?”
張誠回道,
“皇爺或許有所不知,這海運的官吏只有三種人,一是海關(guān)稅儈,二是通州倉胥,三是屯丁水手,再多也尋不出另外的名目來安置。”
“而漕運內(nèi)河流經(jīng)多地,所涉大小官吏遠不止這三種人?!?p> “據(jù)奴婢所知,每年從大運河運送四百萬石漕米進京的過程中,加上所謂的“浮耗”,途徑的八省份大小官員無不利用自身權(quán)力從中漁利?!?p> “這一船漕米進京,沿途的苛捐雜稅多如牛毛,譬如過閘過淮費、催儹費、剝淺費、屯官費、倉儲費,名目繁多,數(shù)不勝數(shù)?!?p> “且這些費用既不用地方政府承擔,也不會歸入朝廷財政,理所當然地便成了沿途收費者源源不絕的歲入來源。”
“這些費用還按照職位、權(quán)力的大小層層分配,只要一人有心、有本事收費,則一省大小官吏自上而下無不利益均沾?!?p> “因此在忽必烈看來,漕運關(guān)乎的是國計,而在蒙古官吏、豪強看來,漕運卻是自己的衣食父母?!?p> 朱翊鈞道,
“難怪蒙元朝局搖搖欲墜之時,妥歡帖木兒竟還會撥出巨款開鑿新河,他或許是聽信了底下官吏的奏報,這才不惜工本地遣賈魯為總治河防使罷?!?p> 張誠點頭道,
“賈魯并非無能,只是治河一事,從來牽扯甚廣,據(jù)說蒙元時,有些地方官員甚至不惜以制造水災為名,欺詐朝廷投入巨額治水資金?!?p> “這些官吏一面借口治理黃河水患,大肆侵吞朝廷的財政撥款,一方面利用修筑河堤大壩為名,向上級索要修繕經(jīng)費?!?p> “蒙古人治水并非不用心,可每年五、六百萬兩的工程費用大部分都被河運官員中飽私囊。”
“這些官員得了好處,又可以拿著從漕運中賺到的銀錢去四處賄賂,打點升遷,濫邀官職?!?p> “這些官吏為從中漁利,甚至不惜抬高運河水位,置黎民百姓身家性命于不顧,昔年紅巾軍起兵于賈魯治水之時,則足可見蒙元漕運之亂象?!?p> 朱翊鈞終于明白了為甚么黃河從元朝治到了清朝,整整治了七百多年還沒治好。
漕運利益集團如此之大,牽涉官員范圍如此之廣,難怪即使是當年斗倒了高拱、風光位列首輔的張居正,也不敢與漕運集團正面交鋒。
“確實如此?!?p> 朱翊鈞緩緩道,
“漕運之事如此棘手,想來忽必烈也是束手無策罷?!?p> 張誠應道,
“縱使是蒙古人,也只有費心治、慢慢治,才能讓黃河一點一點地好起來?!?p> 朱翊鈞反問道,
“那最后蒙元的黃河好起來了嗎?”
張誠笑了笑,避重就輕地回道,
“皇爺有潘季馴這樣的能臣,在治水一事上,一定勝過蒙元百倍?!?p> 朱翊鈞低頭沉默幾許,忽然揚唇笑道,
“張居正也未曾勝過當年的妥歡帖木兒,蒙古人當然不會殺蒙古人,朕可不能單指望張黨來做事?!?p> 張誠心下一緊,
“那皇爺?shù)囊馑际恰?p> 朱翊鈞笑道,
“我朝有漕軍與長運法,于漕運上本就勝于蒙元,漕司領(lǐng)十二萬軍,與京操十二營相準,這些漕軍要是能派上用場,朕又何須另求人手來開鑿海運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