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镠又從李太后手里接過一枚栗子,
“譬如說陸地行商,這商品從腹地運往沿海港口,就需要陸地行商來尋找穩(wěn)定的貨源,溝通港口與商品生產(chǎn)地?!?p> “由于先帝在月港開關以后,在浙江不如在福建和廣東那樣前往海外便利,便有許多浙商,在浙江當?shù)刭I進絲棉、水銀、生銅、藥材后,再去廣州賣給出海的海商或者洋人?!?p> “然后再從廣州進購洋貨,回浙江賣出,這一進一出,便被南方人喚作‘走廣’?!?p> “原來先帝在的時候,分明是禁止洋人進入廣州,只準他們在濠鏡交易的?!?p> “現(xiàn)在‘走廣’的人一多,來廣州的洋人也多了?!?p> “臣聽聞,那廣州交易會現(xiàn)在變成了一年兩次,每次要持續(xù)兩、三個月,相當于洋人最起碼每年要在廣州待上個大半年?!?p> 關于澳門葡萄牙人進入廣州的問題,朱翊鈞是清楚的。
實際上,根據(jù)葡萄牙人的史料記載,定居澳門的葡萄牙商人至少在嘉靖三十四年就已經(jīng)獲得了參加廣州交易會的資格。
但是由于明廷內(nèi)部意見的不統(tǒng)一,在萬歷六年以前,即使明穆宗已經(jīng)開放了部分海禁,葡萄牙商人的在華海外貿(mào)易,還是被基本限制于澳門境內(nèi)。
可后來廣東地方政府發(fā)現(xiàn),由于中葡商人在澳門交易,葡萄牙人只需繳納船稅,因此市舶之利基本算是拱手讓與了洋人,明廷獲利不多。
為了改變這種狀況,增加海外貿(mào)易收入,廣東地方政府于是決定允許外國商人來廣州進行貿(mào)易。
而葡萄牙作為第一個進入中國海外貿(mào)易市場的西方國家,自然成為了廣州交易會的主要參與者。
自萬歷六年開始,葡萄牙人被準許到廣州交易,最初廣東地方政府設置廣州交易會的時間,是每年一次。
到了萬歷八年以后,根據(jù)航海季風規(guī)律,廣州交易會時間又被改為每年春夏二次。
依照葡萄牙商船到達廣州的時間,廣州交易會大約每年春季從一月份開始,主要展銷印度等地的商品;夏季則從六月開始,主要銷售日本的商品。
葡萄牙人在廣州交易會上不僅可以購買到高質(zhì)量的中國商品,還可以根據(jù)海外市場的市場需求進行特別定制,由此賺取高額的利潤。
他們一邊用白銀購買中國市場中珍貴的絲綢、瓷器、珍珠、黃金等商品,一邊又將歐洲的毛織品、印度的象牙和琥珀、南洋地區(qū)的胡椒等商品投放廣州市場。
在各國港口的重稅之下,這種海上轉(zhuǎn)手貿(mào)易仍然給晚明的葡萄牙海商帶來了高達百分之六十到百分之九十的巨額利潤。
這也就是為甚么,直到李自成率領農(nóng)民軍攻入北京城,甚至清軍入關南下之后,葡萄牙人依然非常積極地援助南明小朝廷抵抗其他政權。
可以說,直到明朝正式滅亡前,葡萄牙人通過澳門,始終牢牢地掌握著東方貿(mào)易中最大的特權。
朱翊镠將手中的栗子吃進嘴中,
“大半年能買多少貨物?無論是生絲也好,是瓷器也罷,據(jù)臣所見,這洋人購貨,一般不是預付定金,就是貸款給供貨商?!?p> “那些‘走廣’的商人為了迎合洋人的需要,自然會在當?shù)卦黾由a(chǎn),專門雇人去紡織或燒造,如此一來,又有不少百姓跟著放棄耕種……”
朱翊鈞忽然打斷道,
“為甚么一定要讓百姓專于耕種呢?”
朱翊镠一怔,但聽朱翊鈞說道,
“南方本來就是兼并不斷,流民過剩,他們?nèi)粲袀€一技之長,跟著‘走廣’商人紡織燒造不是很好嗎?”
“倘或朕掌握了海貿(mào),也一定不會非要把這些人給換走?!?p> 李太后剝著栗子開口道,
“皇上或許并沒有這份心思,可真到了那個時候,卻也不一定能如皇上所愿。”
朱翊鈞疑惑道,
“老娘娘何出此言?”
李太后又往朱翊镠嘴里塞吃食,
“倘或皇上掌海貿(mào),那這供給洋人的生絲瓷器便自然成了力役的一部分?!?p> 朱翊鈞道,
“朕可以和這些‘走廣’的浙商一樣,用銀子雇人來紡織燒造?!?p> 李太后淡笑道,
“皇上現(xiàn)在說是‘雇’,但到時候這銀子和貨物一起攤派下去,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兒了?!?p> “譬如就拿匠戶來說罷,自嘉靖四十一年起,輪班匠便一律征銀,朝廷以銀雇工。”
“依理而言,這和‘走廣’浙商去雇人紡織燒造并無不同,可皇上去歲不還是裁減了燒造的數(shù)目嗎?”
“一個供給洋人,一個供給朝廷,前者趨之若鶩,后者避之不及,這就是官營的難處了?!?p> 朱翊鈞默然不語。
李太后又道,
“只要是朝廷命令要用的東西,無論它的利潤有多大,終究會變成百姓的負擔?!?p> 朱翊鈞頓了一頓,忽然開口道,
“原來不是那林道乾無法無天?!?p> 朱翊鈞嘆息道,
“是朕留不住林道乾這樣好的人才。”
朱翊镠咽下口中的食物,忙安慰道,
“小民唯利是圖,皇上不必為此感傷?!?p> 朱翊鈞想了想,追問道,
“那除了這些專事生產(chǎn)生絲瓷器的工人,可還有其他甚么人依賴于海貿(mào)生存?”
朱翊镠答道,
“還有疍民?!?p> 朱翊鈞問道,
“疍民不就是生活在水上的連家船民嗎?”
朱翊镠道,
“是啊,不過這閩浙粵的疍民按照其所居的水域,又可以進一步分為沿海疍民、內(nèi)河疍民和沙田疍民?!?p> “沿海疍民主要分布在閩粵瓊沿海的主要漁港,內(nèi)河疍民分布在珠江、韓江和閩江下游,尤以珠江口最多;沙田疍民分布在珠江三角洲一帶的沙田區(qū)?!?p> “據(jù)臣所聞,現(xiàn)今僅廣東一地,其疍民人數(shù)就在五萬人以上,他們一般活躍于外國船只和中國商船出入的港口和島嶼附近海域?!?p> “由于他們善于操舟,海商就會利用這些疍民,或是讓他們把貨物從山區(qū)經(jīng)水路運到港口,或是讓他們從海岸運到走私小島上,反正為了逃稅,海商們甚么法子都想得出來?!?p> “不過疍民的主要用處還是服務于遠洋商船的補給,無論是外國船還是中國船,只要給銀錢,這些疍民就會幫忙補充船只的淡水和食品?!?p> “他們以此為生,又本來就生活在水上,朝廷無論是想進剿還是招安,都很難對他們有所處置。”
群眾基礎太過廣泛,縱使朱翊鈞是見多識廣的現(xiàn)代人,一時也想不出甚么好法子,
“難以處置,就先不要處置,這些人自古代百越時起就生活在水上了,也不是朕一時想禁就禁得了的?!?p> 朱翊镠笑道,
“皇上圣明。”
朱翊鈞道,
“除此之外,可還有自海貿(mào)獲利之民?”
朱翊镠想了一想,道,
“再有就是牙人了?!?p> 朱翊镠頓了一下,又道,
“不過閩粵的牙人也不能都全算是小民?!?p> 朱翊鈞問道,
“這又怎么說?”
朱翊镠道,
“牙人就是陸地行商和海商之間的中介,個個都精通好幾種洋文,一種叫‘攬頭’,另一種是鋪行和夷商綱紀?!?p> 朱翊鈞問道,
“這兩種有甚么區(qū)別呢?”
朱翊镠笑道,
“攬頭是半官半商,鋪行和夷商綱紀卻是廣東布政司許可的經(jīng)商衙門?!?p> “現(xiàn)在廣東、濠鏡的攬頭大多都是福建人,他們一是負責為海商評估市價,二是代洋人繳納餉稅?!?p> “至于鋪行和夷商綱紀,則是專門為廣東布政司負責夷貨銷售、國貨采購和商品加工,廣東官府所需的外國商品皆由其代為購買?!?p> 李太后插話道,
“其余的可以不管,牙人卻是首先要安撫好的——讓洋人進廣州已經(jīng)夠開恩的了,要是再沒了牙人在中間斡旋,那洋人豈不是就大搖大擺地進到內(nèi)陸來了?”
朱翊镠道,
“老娘娘說得正是,臣也是這樣想,寧愿讓廣東布政司麻煩著點兒,也不能就這么放任洋人進內(nèi)陸?!?p> “他們在海上做做生意倒還好,要一進內(nèi)陸,指不定得出多大亂子呢?!?p> 居留澳門的葡萄牙海商能去廣州交易會卻不得進內(nèi)陸也是事實。
明廷對澳門葡萄牙人前往廣州交易會的人數(shù)有嚴格的限制,葡萄牙海商一般只能委派幾個代表在白天前去,而且必須乘坐廣州政府指定的交通工具,同時被嚴格禁止在廣州城內(nèi)隨意走動。
因此這就給了牙人牟利的可趁之機。
朱翊鈞知道,晚明在廣東的福建攬頭大部分都受當?shù)卣牟钋病?p> 他們雖然以個人的身份在葡萄人面前出現(xiàn),但手中玷官剝商的權力,始終都來自于官方的賦予。
“那也不一定。”
朱翊鈞淡淡道,
“現(xiàn)在洋人沒進內(nèi)陸,亂子就已經(jīng)不少了,他們就是進來了,也不影響咱們甚么?!?p> 李太后又遞過一枚剝好的栗子,朱翊镠卻像是吃夠了,他往身側(cè)一揮手,相當豪邁地拒絕了李太后的投喂,
“這洋人能鬧出的亂子,和大明原來有的亂子都不一樣。”
朱翊鈞奇道,
“怎么個不一樣?”
朱翊镠道,
“廣東布政司把濠鏡許給佛郎機人自治,皇上可知他們是怎么自治的?”
朱翊鈞道,
“朕猜不著,四弟且說罷?!?p> 朱翊镠忽然一瞪眼睛,圓下巴下面的粗喉結(jié)都跟著抖動了一下,
“皇上要是知道了,必得龍顏大怒!”
“臣也是到了廣東才曉得,原來那洋人的官,竟然都是濠鏡市民選舉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