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三人長吁短嘆之時,立在他三人背后的龔正陸開口了,
“孟圣人亦云:‘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
龔正陸走上前去,
“‘舜明于庶物,察于人倫,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也’?!?p> 努爾哈齊見是龔正陸來了,忙站了起來,用漢人的禮節(jié)向他作揖道,
“先生?!?p> 龔正陸一進來,努爾哈齊就將剛才的蒙語換成了漢語。
龔正陸還了一禮,又分別向費揚古和額亦都作了揖,這才重新轉向努爾哈齊道,
“依孟圣人所言,庶民無德,則與禽獸無異,淑勒貝勒理應按照我建州先前定下的法度來處罰那些犯法的諸申?!?p> 努爾哈齊并沒有表態(tài),只是自顧自地重新坐了下來。
額亦都也跟著努爾哈齊切換了語言,只聽他用漢語反駁道,
“這位孟圣人的這句話說得也太高高在上了,諸申因為食不果腹而越境犯法,怎么就和禽獸一樣了呢?”
費揚古附和道,
“就是,漢人不是最講‘仁義’了嗎?”
龔正陸笑道,
“孟圣人所說的‘仁義’,是由君子定下的仁義?!?p> 費揚古道,
“我懂了,這個孟圣人的意思是,從前那個舜自己定了一套規(guī)矩,然后自己宣布那套規(guī)矩就是‘仁義’?!?p> “倘或有庶民違反了舜的那套規(guī)矩,就是違反了仁義,舜依照他自己定下的那套規(guī)矩處罰庶民,這就叫‘由仁義行’?!?p> 龔正陸朝費揚古道,
“舜乃我中國上古五帝之一,淑勒貝勒若想為女真之主,就該向舜虛心學習。”
“孟圣人云,‘舜之居深山之中,與木石居,與鹿豕游,其所以異于深山之野人者幾希’?!?p> “‘及其聞一善言,見一善行,若決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p> “這意思就是說呢,舜當初居于深山之中,鄰于樹木巖石之間,行于鹿豕出入之地,與我建州如今并無差別?!?p> “可舜每聽見一句對自己有益的話,看見一件對自己有益的事時,就馬上去施行,這種力量就像江河決了口一樣,浩浩蕩蕩地沒有人能阻止得住?!?p> 額亦都道,
“那個舜從前肯定不是住在遼東,他要是住在遼東,肯定也是會越境去朝鮮的?!?p> 費揚古亦道,
“我覺得圣人們講的道理咱們也不能全聽,那三皇五帝治下的庶民都是靠耕種謀生的,咱們建州雖然也種地,但和上古時期全然不同?!?p> “旁的不提,就說水源這一項,現(xiàn)在佛阿拉城城中的泉井僅四五處,外城的諸申想要吃水,就只能去嘉哈河或碩里加河上鑿冰,然后再拿擔子挑進城中?!?p> “這種情況下,咱們怎么能拿三皇五帝的法度標準來要求諸申呢?”
龔正陸道,
“孟圣人云,‘離婁之明,公輸子之巧,不以規(guī)矩,不能成方圓;師曠之聰,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堯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p> “‘今有仁心仁聞而民不被其澤,不可法于后世者,不行先王之道也,故曰:徒善不足以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p> “‘仁政’就是要讓庶民遵守規(guī)矩,庶民遵守了規(guī)矩,感到了守規(guī)矩帶來的好處,自發(fā)地以先王定義的‘仁義’為準則,這才能使天下受國君治理?!?p> “如果因善心而放任庶民違法,則不足以治國理政,如果制定了法度卻不去貫徹實行,那么庶民是不會自發(fā)地去遵守規(guī)矩的?!?p> 額亦都道,
“可諸申若是守了法,那就要餓肚子啊,這守法的好處又在哪里呢?”
龔正陸道,
“國家之危定,百姓之治亂,在君行之賞罰,賞當則賢人勸,罰得則奸人止。”
“如今諸申知法犯法,淑勒貝勒理應對違法之人予以懲戒,對遵法之人予以獎賞?!?p> 努爾哈齊終于開口道,
“可是我覺得上回咱們定下的刑罰太重了?!?p> 努爾哈齊的臉有點兒紅,看上去仿佛有些不好意思的樣子,
“諸申又餓肚子又挨打,那不得更想往朝鮮跑了?”
費揚古贊同道,
“再說了,朝廷現(xiàn)在又發(fā)兵來打我們,免不了要抽些諸申去當兵?!?p> “這一動了刑罰,諸申心里難免就會有怨氣,萬一諸申在戰(zhàn)場上倒戈向敵,那孟圣人能幫咱們向朝廷說理去嗎?”
方才費揚古、額亦都與努爾哈齊在一處時,提起明廷的用語是“漢人又來打我們”。
而此刻龔正陸一加入談話,三人頓時便轉了口風。
龔正陸道,
“即使罰得輕些,也不能放任違法之人不管?!?p> “且?guī)Пv究的就是個‘令行禁止’,即使要征調(diào)諸申為兵員,也應從守法之人中抽選?!?p> 努爾哈齊道,
“那先生以為,用何種刑罰處罰違法諸申最為妥善呢?”
龔正陸道,
“或是罰銀,或是服苦役,總之就不能這么不了了之了?!?p> 努爾哈齊想了想,道,
“罰銀就算了罷,馬上就要過年了,諸申手頭都緊,能攢下幾個錢的也要留著買明年的春種?!?p> 費揚古道,
“罰甚么都不現(xiàn)實,越境的諸申這么多,他們?yōu)榱颂用搼土P,一定會互相包庇,漢人不是就有句話叫‘法不責眾’嗎?”
龔正陸認真道,
“即便淑勒貝勒要開恩,或是輕判,或是赦免,也要淑勒貝勒親自對著違法諸申的面兒說出。”
“淑勒貝勒念及我建州諸申困苦,即使庶民行竊,也不忍按律加以極刑,只是稍作處罰,令其服役以代,如此法度存、上下安,方可稱為‘仁政’。”
努爾哈齊若有所悟,
“原來上古五帝以前是這樣治國的嗎?”
龔正陸笑道,
“圣人云,‘隱惡揚善,執(zhí)其兩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為舜乎’。”
“古代的圣賢之所以能得到庶民的擁戴,就在于他們能采取中庸的態(tài)度來治理國家、安撫百姓?!?p> 額亦都道,
“可明明制定了法律卻不依法處置,那諸申以后不是會更加輕視法律了嗎?”
龔正陸斂容道,
“刑不可知,則威不可測,法雖如此規(guī)定,但如何加刑,必須以淑勒貝勒的裁奪為準,這便是古人所謂之‘一言九鼎’?!?p> “若是事事都依照法律一絲不茍地執(zhí)行,那諸申往后便是受法律制約,而不是受淑勒貝勒掌控?!?p> “倘或有朝一日,諸申利用法律來攻擊淑勒貝勒,或是淑勒貝勒至親至信之人,那淑勒貝勒又該如何自處呢?”
“法律只是淑勒貝勒治理國家的輔助工具,它必須由淑勒貝勒的意志所決定?!?p> “淑勒貝勒要做的,就是通過法律定義仁義,讓建州所有的諸申都認同法律,這就是孟圣人說的,‘舜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也’?!?p> 費揚古問道,
“可沒有違法的諸申也餓著肚子,他們心里想違法,見到違反的諸申因覓食而被處置,心里只會感到害怕,哪里會認同淑勒貝勒制定的法律呢?”
龔正陸笑道,
“這就要靠淑勒貝勒的賞賜了?!?p> 額亦都道,
“那淑勒貝勒該怎么賞賜來得好呢?”
龔正陸笑答道,
“譬如費揚古方才說這佛阿拉城城中缺水,那淑勒貝勒便可令違法諸申在城中打井,或讓他們鑿冰送與遵守法律之人?!?p> “守法諸申通過法律和淑勒貝勒的裁決白白得了一筆‘水’的好處,又怎么會不認同法律有益,又怎么會不感謝淑勒貝勒的恩賞呢?”
努爾哈齊道,
“這不是慷他人之慨嗎?我又沒有親自去挖井鑿冰,諸申怎么會感謝我呢?”
龔正陸笑道,
“這也是孟圣人說的道理,庶民蓋與禽獸無異,只見其表,不見其里?!?p> “得了好處的人只會想到淑勒貝勒替他們找了一群不花錢的勞力,沒有淑勒貝勒他們就享受不到免費的水?!?p> “他們只會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繼續(xù)守法,想通過順從來獲得淑勒貝勒給予的其他好處,哪里還會去思考‘為何淑勒貝勒不用鑿冰’這樣的問題呢?”
費揚古道,
“那要是受罰的諸申想到了這個問題,忽然鬧了起來,那該怎么辦呢?”
龔正陸道,
“那就出動勇士去鎮(zhèn)壓?!?p> 努爾哈齊問道,
“鎮(zhèn)壓完了呢?”
龔正陸道,
“帶頭的當眾斬首,從者一律貶為‘包衣阿哈’?!?p> “包衣阿哈”即指女真部落中的奴仆,一般來源有三種。
一是由諸申轉化而來,譬如平民犯罪,被發(fā)落為奴仆,或是窮困欠債,將妻子兒女典賣為奴。
二是家生奴婢,包衣阿哈世代為奴,其所生子女則依舊為奴。
三是戰(zhàn)爭掠奪的俘虜,女真各部落之間時?;ハ嗾鞣?,掠取對方部落人口為奴。
由于包衣阿哈是主人的私有財產(chǎn),所以他們既可以被饋贈,也可以被買賣。
萬歷十五年的建州女真還沒發(fā)展出八旗,自然也沒有“包衣旗人”和“旗下家奴”的概念,龔正陸口中的“包衣阿哈”只是等同于女真部落中的底層奴隸。
努爾哈齊道,
“那要是有諸申想到了這個問題,卻并沒有鬧,只是不愿再臣服于我建州,那該怎么辦呢?”
龔正陸笑道,
“那淑勒貝勒就該給這樣的人官爵,他當了官,自然就再也不會反對淑勒貝勒的法律了。”
額亦都好奇道,
“那個舜從前也是這樣做的嗎?”
龔正陸點頭笑道,
“也是這樣,《論語》中云,‘舜有天下,選于眾,舉皋陶,不仁者遠矣’?!?p> “皋陶造獄作刑,卻能與堯舜禹同列‘上古四圣’,依照的便是這樣的道理?!?p> 努爾哈齊感慨道,
“我得之先生輔佐,便如舜舉之皋陶?!?p> 努爾哈齊此言一出,便意味著處罰違法諸申已成了板上釘釘之事。
額亦都與費揚古勸了努爾哈齊好半天,卻落得這樣一個結果,不禁都有些悻悻。
費揚古道,
“龔先生的處置只能應付一時,若是建州的困窘無法解決,任憑淑勒貝勒如何處罰,總會有諸申再冒險跑到朝鮮去?!?p> 額亦都贊同道,
“是啊,外患未平,諸申要是跑得多了,人丁流失也是一大隱憂啊?!?p> 努爾哈齊朝龔正陸問道,
“朝廷近來屢屢向我建州揮師進軍,不知先生可有退敵良策?”